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话说长庆被打之后甚是着急,只得仍去央求叶茂林,同到华公府聘才书房负
荆请罪,情愿先送进来,分文不要。聘才见他小心陪礼,且说一钱不要,便甚得
意,只道他一怒之后,使他愧悔送上门来,应了前日所说的话,便找了珊枝,请
公子出来说了,华公子道:「为何不要身价呢?」聘才说:「他的意思恐怕孩子
不懂规矩,二来如有错处,公子厌了,他仍可以领了出去,所以他不敢领价。」
公子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明日进来就是了。但既进了我的府,无论领
价不领价,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戏的。」聘才道:「这个自然,长庆能有几个脑袋,
敢作这种事?」华公子又吩咐珊枝:「你对帐房说:每月给长庆二百银子,叫他
按月到府支领。」珊枝答应了,即同聘才出来,见了长庆,一一说明;聘才又作
了许多情,长庆喜出望外,叩谢聘才而去。回来与琴言讲了。琴言到此光景,自
知不能不避。但今日之祸起萧墙,子玉全然不知,明日进了华府,未卜何日相见,
意欲就去别他一别,犹恐见面彼此伤心,耳目又多,诸多未便;欲写信与他,方
寸已乱,万语千言,无从下笔,只好谆托素兰转致。便又想了一会,即将自己常
常拭泪的那方罗帕,拣了四味药另包了,将帕子包好,外面再将纸封了,交与素
兰,托他见了子玉面交。
至明日,长庆即把琴言送到华府,公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心中甚喜,即
拨在留青舍伺候。又领他到华夫人处叩见,华夫人见他弱质婷婷,毫无优伶习气,
也说了个「好」字,华公子是更不必说。琴言心上总是惦记子玉,也只好暗中洒
泪,背地长吁。过了几天,见华公子脾气是正正经经的,没有什么歪缠之处,便
也略觉放心。惟见了魏聘才,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聘才也无可奈何,就要用
计收拾他,此时也断乎不能。
且说琴言临行之际,所留之物托素兰面交子玉。素兰打算过几日,请子玉过
来,与他面谈衷曲。
却说子玉自五月内与琴言一叙之后,直至今日,并非没有访过琴言,但其中
有多少错误。这一日天气凉爽,早饭后到素兰处,先叫云儿问了在家,素兰闻知
甚喜,忙出迎进。只见房内走出两人来:子玉看时,认得一个是王兰保;一个是
琪官,因多时不见他,即看了他一看。见他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袅
娜婷婷,年纪与素兰仿佛,身量略小些,上前见了。
子玉道:「今日实不料香畹处尚有佳客。」兰保道:「这就是你的小姨子,
你们会过亲没有?」子玉道:「这是什么话?那里有这个称呼?」素兰道:「这
个称呼倒也通。」琪官也不好意思,便道:「静芳不要取笑。」兰保道:「这倒
也不算取笑,你是玉侬的师弟,可不是他的小姨吗?」子玉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遂各坐下。见桌上杯盘狼籍,似吃饭的光景,素兰叫人收拾了,便亲送
一碗茶来,问道:「你今日之来甚奇,想必已经知道了。」子玉听了又是不解,
问道:「什么事已经知道?我却实在是不知道。」兰保看着子玉道:「你倒不晓
得?
已隔了五六天了,就算你不出来,难道也没有人对你去说的么?「
子玉更觉纳闷,却思不到琴言身上来,说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说的是什
么,我是不出大门的,这两天又没人到我那里,如何晓得外面的事?」琪官笑了
一笑,素兰道:「你真不知道,我只得告诉你,你且坐稳了。静芳、玉艳,你两
个扶住了他,待我再说。」子玉道:「香畹一向直爽,今日何故作这些态度?想
来也没有什么奇事,故作惊人之语耳。」素兰又把子玉看了又看,惹得兰保、琪
官皆笑。子玉看他们光景,着实心疑,便道:「香畹,你且说来。」素兰又怔了
一怔道:「说倒有些难说,有件东西给你一看就知道了。」子玉此时直不知什么
事情,只见素兰从小拜匣内,拿出一个纸包来,像封信是的,签子上头又没有字,
包又是方的,接到手内轻飘飘,拿手捏捏,觉松松的似乎有物。便即撕去封皮,
见是一块白罗,像是帕子,心上益发疑心,即一抖,掉出四个小纸包来。兰保等
亦都走过来看。子玉拆开纸包,摊放桌上,却是四味药,又不认得。素兰便问道
:「这是什么药?」子玉道:「我不认得。
我且问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又不知道呢?「此时那三人都不言语,
只管瞧着那几包药,子玉看他们也似不明不白的,心上便越发狐疑,便问素兰道
:」这包东西到底是谁的?
你们讲得这样稀奇。「素兰道:」不是我与你要这包东西,是你眠思梦想的
那个人,临别时留下,嘱付我寄与你的,我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晓得他就
将天天所吃的药包了些。这帕子他想你必认得,叫你睹物怀人的意思。「子玉一
听,心中老大一跳,一面看了看这罗帕,一面想道:」听他如此说来,难道玉侬
有什么缘故?像是不吉的话。「如此一想更觉一股悲酸,从心里走到泥丸宫,复
转将下来,竟透出眼鼻之间,已是涕泗泪澜,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泪来。
三人看了也一齐叹息。子玉见此光景,更不敢再问,倒像已经明白一样,就
把帕子拭了一拭,想道:「这药想必临终的时候吃的了,故寄与我看。」便觉万
箭攒心,手足无措,只得站起来到外间坐下,想要大哭几声,但在素兰这里究竟
不便,只掩泣发怔。素兰见此光景,倒悔自己孟浪,又想方才的话说得竟像玉侬
死了,所以触起他伤心,即忙出来,对子玉讲道:「你且不必着急,还等我说。
玉侬没有怎样,请进屋内坐下,候我细说。」子玉听了便着急道:「香畹你有话
就直说,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玉侬怎样?」便又走到里间来,兰保、琪
官看着他,也有些凄楚。素兰道:「你细听着这五月内的事情。」便一五一十的
将魏聘才怎样的来说,奚十一怎样来闹,他与兰保怎样的劝,怎样的出主意,又
怎样的躲避奚十一,又怎样的送进华府,临行时怎样哭泣嘱付,又将不受身价并
可靠假出来的话,细细的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几句。
子玉听了,知琴言尚在人间,心便放了一分,停了一停道:「玉侬此去,也
就如出尘离世的一样。」便又滚下泪来,出了一回神,重把那几味药看了又看,
只认得一样是芍药,其余皆不认识,因对素兰道:「玉侬寄这几味药,必有深意,
但不知是什么药,你可叫人拿到药铺问明,叫他就写在包上。」素兰道:「说的
是。」就要叫人,琪官道:「不用,跟我的人就认得,他在药铺里当过伙计。」
琪官即叫那人进来,把这四味药给他认,那人看了,便说道:「这味是牵牛,
这是独活,这是芍药,这是防己。」琪官拿起笔来写了,却想不出意思。素兰道
:「他离开了你,便是独活了,我懂得这一味。」兰保道:「防己是防自己的身
子,好叫你放心。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
子玉含着眼泪道:「玉侬的心事全见于此,这芍药一名将离,言进了华府是
已经离的了。既离了,自然是独活了。独活在华府中,难道浮沉俯仰与众人一样?
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谨慎,刻刻预防,守身如玉。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必定
是七月七日回来,约我来一见,是织女、牵牛相见之期了。「素兰道:」是极,
妙极,你猜的一点不错,正是这个意思。玉侬的心思,与人不同,他若写封信与
你,犹恐被人看见:且万苦千愁,也难下笔,倒不如这个意思好。若到七夕,你
是必到我这里来歇一天。我们进去,还要把你今日的情形,讲给他听,也不枉了
你这一片苦心。「说说讲讲,三人殷殷勤勤的安慰,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琪官
是与子玉初次盘桓,因见子玉的丰标,十分羡仰,怪不得玉侬心上只有他一人;
又看他如此情重,正如新妇须配参军,只可惜缘分浅薄,会少离多,始信苍天之
磨折人也。
又对子玉,把从前魏聘才同船,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样讲了好些。忽又想起
奚十一来,复咬牙切齿的骂几句。素兰让子玉吃饭,子玉心绪不佳,便要早回,
辞了一径回去,车上便觉四肢不舒起来。
到了家中,见过颜夫人,便到书房躺下,自言自语,忽叹忽泣,如中酒一般。
次日即大病起来,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初时见有人
尚能忍住,后来渐渐的忍不祝见了他萱堂,也自两泪交流,神昏色沮的的模样。
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延医调治,甚至求签问卜,许愿祈神,一连十余日,不见
一毫效验。一日之内有时昏愦,有时清楚,昏愦时糊糊涂涂,不闻不见的光景;
清楚时与好人一样。睡梦中呓语喃喃,有时叫玉侬,有时唤香畹,有时大骂奚十
一、魏聘才诸人。颜夫人十分着急,颜仲清、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心中虽是
明白,却也无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对颜夫人讲,只好婉言解慰而已。颜夫
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必呼玉侬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便当玉
侬是个女人,心有说不出的隐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出门必有云儿随去。一
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说:「你跟少爷出去,到底在些什么地方?那玉侬是谁?
还是娼妓呢,还是什么样的人?」云儿起初不招,只说:「少爷出门,无非是怡
园,及王少爷、史少年几处,并没有见个女人。小的如撒了谎,今天就活不过。」
颜夫人想道:「好好问他,他必不肯认。」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着实与我打
着问他。云儿见要打,只得跪下磕头说:「实在是有个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
爷常去找他,见了面,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就是五月里,有一天
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也是假的,就同了那个小旦,还有一个也是小旦,在东门
外运河里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头上,别样话是听不见的。前日少
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又把那个小旦
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他们劝
住了,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小的没有一句谎话。至于别样的事,少爷是一点没有
的。」
颜夫人听了,十分有气,便骂云儿道:「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为什么不早
告诉我,直到要打才讲。若不看你还说实话,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云儿,心
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年纪轻轻的,就如此荒唐。若说为了一个小旦,何至于就
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气,欲要教训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
的人,止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训也是无益。万一因这一番教训,再添了病,
更难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说。左思右想,便请进李元茂来,问其底细。
李元茂道:「小门生没同出去过,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听见
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会馆团拜那一天,世
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又听得他们说好,以后的事,小门生实是没有见闻,要问
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
商。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竟有一个多月不来。今闻颜
夫人相请,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辉煌的出城,到了梅宅,
见过了颜夫人。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可有家
信回来;又问起子玉,并说场期将近,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
讲了一回,颜夫人道:「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
才听,又将云儿、元茂的话也说了,便说:「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
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良心发动,脸上露出愧色。停了一会,说道
:「去年小侄进京,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今年团拜这一
天,却好见着他的戏。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
又赠了一张琴。小侄是个粗人,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样熟识,怎样交情,
小侄却不晓得。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们必
知,伯母何不问问他们。」颜夫人道:「此时那个琴言呢?」
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为华公子赏识了。」
说到此处,又半站起来说:「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实在感激不尽,
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荒废诗书,糟蹋身子,所以倒设法怂
恿华公子买他。不料事有凑巧,有个姓奚的,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要收拾他们。
琴言的师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劝他,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
了。
琴言既进了华府,一时是不能出来的。小倒心中倒觉喜欢,从此世兄倒可以
杜绝了这片心,可以作些正经事,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颜夫人听了便怒
上心来,颇恨子玉不成人,弄这些笑话出来,心上反感激聘才,先与聘才道了谢。
又说道:」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睡梦中胡言乱语,忽哭
忽笑,口口声声只叫玉侬,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原故。你兄弟虽没出息,
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设或有些长短,他父亲回来,叫我何颜相对?世兄你是明
白能办事,怎么想个方法将他医好才好。「聘才摇摇头道:」此事甚难,从来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难道伯父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颜
夫人道:」不是这么说,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就算我溺爱,也断不至此。
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谅来没有别的缘
故,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总为着那个小旦。你
既在华府里,你可想个法子,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颜
夫人说到此,便已滴下泪来。聘才绉着眉,也叹了一口气道:」偏偏遇着这个人
又是不顺人情的,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来?「
颜夫人问道:「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既然这
么要钱,你兄弟是没有钱的,怎么又认识他呢?」
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钱,他师傅是非钱不行。小侄方才细想了,断无法子
弄他来,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颜夫人道
:「他师傅是怎样的?」聘才道:「难说话的很,在钱眼里过日子,要和他商量,
除非多许他钱,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边,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
难了。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是断断不能的。」
颜夫人听了这话,似乎要花些钱,便道:「只要把他叫得来,就给他钱也不
要紧,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总之小侄再没有不
尽心的,先请伯母大人宽心。
「说着起身告辞,颜夫人又含泪道:」多费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请你今日就去。如来得及,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聘才答应了,
即便告辞出来,看了看子玉。
子玉见了聘才,虽在病中,却未忘前事,便合眼装睡,没有理他。
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即便出来,一径回华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细细的想
了一回,没有主意。即来找珊枝,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都说与珊枝,又加上些
话。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这梅老伯母,止他一子,人极聪明,相
貌生得也极齐整,你只当行好事,怎么成全成全他。倘能医好了这个病,我也感
激你不荆「珊枝道:」我有什么法子?只好禀明了公子,说你说的,叫他去看一
看就是了。「聘才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知道?如此说
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须得另想个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
是不管这些事的。「聘才听了此话,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
成全了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
过,踌躇了好一会,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便说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问
起来,我自有话说,不说你就是了。「聘才听罢,笑逐颜开,深深的一揖,道了
谢。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车出来,见了颜夫人,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说:」他
师傅依是依了,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他才肯去叫他出来;他又说怕一叫出来,
那府里不要了也未可知。若不能进府时,那就不好说话。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
千四百银来。据小侄看来,此人实在刁滑可恶。把他痛痛说了一顿,他才有些害
怕,说:「后来进去不进去,不关事,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不然,我担
了这个不是,一个钱不到手,又何苦作这险事。‘」颜夫人听了,心痛儿子,只
得依他,便道:「明日就叫他来,就依他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以后的事情只
好再说。」聘才见入其彀中,甚为欢喜。告辞出来,到了绸缎铺,拿了两匹好纱,
次日送与珊枝。
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敢作主意叫他出来?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连华
夫人都疼他,时常赏他东西。又常说:「这孩子老实,不像个唱戏的。」因此珊
枝便动了酸意。想道:「我进来了三年多,也算第一分的人,他才进来几天,就
这么样。
脑袋又好,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如此一想,便要设法挤他。
今听聘才的一番话,正好立主意,因此就应许他,便到了留青舍与琴言说知。
琴言一听就是眼泪汪汪的,说道:「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林哥你真能叫我
出去,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
珊枝道:「我无缘无故的,哄你作什么?你只管放心: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
来。即使叫你,我与你说,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去就来的。公子若不说什么,很
好;要是说什么,我自会答应。可有一层,你去只管去,可要早些回来。再者,
你今既去,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再去第二回,可就难了。」琴言红了脸不言语,
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我进来了倒全仗他照应,且能叫我去看庾香,以后倒不要
忘了此人。珊枝走后,琴言想来想去,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说这件事也亏
他。
是日无话,好容易盼到天明,恰好又天从人愿,华公子身子不爽快,在夫人
房里不出来。琴言便更放了心,忙忙的吃了饭,来找珊枝,说:「怎样出去?我
是不认得路径。」珊枝道:「你同魏师爷出去,他们就不好问什么;就使他们有
话,也传不到里头去。」琴言只得折口气来找聘才,聘才见了心中甚喜,脸上却
装了冷冷的说:「你去只管去,要谨慎些。将来闹穿了,可别说我同你去的。」
琴言答应了,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把门的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见了聘才同着,却不敢问。
出了大门,即叫琴言坐在车里,放下车帘,自己跨沿,四儿坐在车尾,不多
一刻即到了梅宅。聘才也不候通报,同了琴言一直到了书房。许顺见了甚为诧异,
却又不好拦阻,也跟了进来。颜夫人正在盼望,见许顺进来,似欲回什么话似的,
颜夫人问:「有什么事?」许顺说:「魏大爷同了一个人,到像个唱戏的似的,
小的不敢不回。」颜夫人道:「我知道,快请进来。」许顺去请,只见聘才同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不看也不觉得,细细一看,把颜夫人吃了一惊,倒像
是那里见过似的,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模样。心中暗暗称奇,说:
「我常时听戏,见过无数的小旦,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
今见这琴言玉骨冰肌,华光丽质,其尊贵的气象,若梳了头便是个千金小姐
的身分。就是这本来面目,也像个宦家子弟,俊雅书生,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
小异。
本来原有怒气,想说他几句。及至如今见了,不觉生出笑容来。
琴言一进门时,原为子玉病重,出于情所难忍,故不顾吉凶祸福,也拼着颜
夫人骂了几句。而且聘才在车上,一路上说了些利害话,心虚胆怯,只得战战兢
兢上前,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来,低头傍立。颜夫人叫近前来,又打量了一回,
即请聘才坐下。颜夫人道:「你是那里人?去年几时到京?怎么认识我们少爷?
又怎么样相好?你实对我说,我不难为你。「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便略略
放心,眼含双泪,讲了两句,却含含糊糊。夫人知他害怕,便安慰他道:」你不
用害怕。
这是我儿子不好,他来找你,不是你找他的。你只管放心,我决不难为你,
你却不可支吾,快些直说。「琴言停一停,只得说道:」小的是苏州人,去年冬
天到京,在联锦班。因为父母双亡,族中的叔母,将我卖出来的。今年正月初六
日,在姑苏会馆唱戏,是头一回见少爷。不知是怎么缘故,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
到元宵那一日,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看他们制些灯谜,内中小的最爱那‘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个灯谜,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作了这个灯谜的
彩头,说有人猜着了,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过了两天就
请了少爷来喝酒,叫小的来伺候。自从那一天才认识。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
陪了半天。就这两回,这是句句实话。夫人不信,只管问魏师爷。且少爷出门,
夫人是晓得的。「话未说完,便止不住流下泪来。聘才道:」这都是实话,真真
没有见过三面。「
颜夫人听了,心中不解,所以又看琴言神气,实在可怜,心中想道:「怎么
半年光景,就见过两面?」便问道:「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但是少爷现在,
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你自己想必明白。」琴言道:「夫人这样恩典,小的敢不
实说?实在也奇,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就是少爷见了我,也说是好像从前认
识的,就觉见面时,也是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颜夫人笑道:
「听你这一番话,却真也奇,我实在想不出来。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病
到这个样儿,我所以叫你来,你怎么宽慰宽慰他,能够叫他好了,我不但不怪你,
还要赏你呢。」琴言听了更觉酸楚,只不敢哭,惟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却不分
明。颜夫人见此光景,倒反可怜,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自己与聘才在
外间坐着,看他们所说何话,怎样情景。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方才听明少爷的
病源,也跟到卧房中细听。不知琴言怎样医好了子玉之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