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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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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严峻的形势(上)

  国子监的绳愆厅位于正堂彝伦堂后面,是惩教监生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专门由监丞执掌。国子监监生违法犯纪后,并像平民百姓那样受官府审判,而是押送到绳愆厅审问处罚。

  今日王监丞闲来无事,正坐在厅中读书,午后忽然得到禀报,说是有犯事的监生被扭送了过来。他放下书本,将人传唤进来问话,不消几句便问明白了前因后果。

  无非是这个叫谢明弦的监生在翰林方学士家门前鼓噪生事,被方家另一位小方大人告了一个不安分守己、流言惑众的罪状。

  如此王监丞可就犯了难,这事非常不好处理。关键之处在于,那方学士是传言中的国子监祭酒人选,大概即将走马上任,也就是说,即将成为他这监丞的上司。

  所以王监丞对这件事的裁断,必须要考虑到未来国子监祭酒方学士的立场。但是王监丞素来与方学士没什么交情,摸不清方学士秉性是什么路数,故而难以拿捏分寸,生怕断的不好就要招致不满。

  把这谢监生判的轻了,有可能被新祭酒认为是藐视;判的重了,有可能会被新祭酒认为是故意败坏名声。

  思量半晌,王监丞便拍案道:“暂且搁下,等新祭酒上任,再报请处置!”他索性不做出决断了,让方学士到任后自己看着办。

  谢监生本来一直忐忑不安,听到王监丞的话,不禁喜笑颜开。他敢说。那方学士到任后,无论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但为了自身名声肯定会对他宽大处理,著名清流做事。大抵如此。

  从绳愆厅出来,谢明弦穿过角门回到自己的号房,倒在木板床上休憩。脑中不停胡思乱想,今天冒险的失败叫他很郁闷,肯定要一无所获了,所幸后果还不算太严重,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没一刻钟,忽然听到有杂役在门外叫道:“谢生!王监丞又喊你过去!”

  谢监生一头雾水。不知道王监丞又想做甚,虽然不想动弹,但不敢不去,便又只好起身。

  再进了绳愆厅,却见王监丞并不在场,高居公案当中的乃是一员从未见过的官员。谢监生下意识扫了一眼此人补子,发现他竟然是武官。

  那官员大喝道:“本官乃是镇抚司千户吴绶,你就是监生谢明弦?有人举报,说你传谣造乱、煽动监生围攻大臣官邸!本官便来访查。可有此事?”

  谢监生登时吓得小心肝儿差点颤出来,之前还庆幸自己被宽大了,不曾想转眼间竟然有锦衣卫官找上了门,来的还是一个千户!

  这次明明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无非就是鼓动同窗发发牢骚,诋毁一下方家,也能招惹到锦衣卫千户登门问讯?难道锦衣卫最近很闲吗?大明朝还有没有言路自由了?

  再说这罪名扣得实在有点过分了谢监生忍不住辩解道:“在下所作所为与此罪名有何干系?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吴绶可不会体谅谢监生想些什么。再次喝问道:“本官断案向来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既然你想告饶,不知道你是主犯还是从犯?”

  谢监生好歹也是读书人。立刻品味出这话里的意思。如果自己是主犯,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所有后果只能自己扛了;如果自己是从犯,那总要有个主犯,自己如果招出受了指使,那指使自己之人就是主犯了。

  所谓的主犯重责、从犯轻罚,无非就是暗暗威胁自己,诱使自己招出幕后之人。想明白这点,谢监生不由得陷入了长长的纠结之中

  却说方应物今天在家应酬了一天,实在有些不胜其烦。到了次日,便闭门谢客,打发了娄天化去胡同口,但凡见到有读书人过来,便拦着解释说“小方大人有恙在身,而方学士亦不在府”云云。

  而方应物自己则坐在庭前,一边看着两个小儿嬉戏打闹,一边与老工匠谈着翻修屋舍的事情。最后商定了要在后院加盖一进院落,工钱随行就市,只是要快,必须三个月内完工。

  刚送走了工匠,便听到门子禀报,道是有人在门房等,自称来自锦衣卫。方应物便将人请到前堂,并挥退了左右。

  那人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小人总旗韩群,奉了吴大人之命,前来向方大人禀报昨日之事的审理结果。”

  方应物笑道:“此事有蹊跷,你们镇抚司也该查查,天子脚下,宁枉勿纵。”

  韩总旗便开始禀报说:“吴大人亲自去了国子监询问,据那谢监生自承,他是受了太常寺少卿石治的教唆,一时不忿才在贵府门外发声。”

  对这个名字方应物很陌生,方应物可以肯定这位石少卿跟自家毫无往来,更不可能有什么冤仇。然后他又听韩群道:“石少卿任期将满,听说本来是要迁转国子监祭酒,吏部那边已经同意了。”

  如此方应物才恍然大悟,这样算是可以理解了。国子监祭酒虽然与太常寺少卿均为四品,但国子监祭酒可是正堂官,又是万人师长、极具清望的官职,几乎就是最有含金量的四品官员。

  从太常寺少卿迁转为国子监祭酒,当然可以视为是升了,再下一步妥妥的坐等侍郎。

  自己父亲被内外廷集议,很突然的将被任用为国子监祭酒,那不是抢了石少卿的前途么?难怪他要挑动监生不满,就算不是为了给方家制造障碍,就是要出口气。

  当然,如果舆论真的被挑了起来,父亲方清之只怕要故意放弃即将到手的国子监祭酒官职。身为靠着名声吃饭的清流,到了那时候必须这样做。

  面对不利舆论还一意孤行,必然就要有贪恋富贵的评论了,父亲方清之当然是不愿招惹这些非议,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想道:“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也没牵连更深一层”。昨日自己如临大敌,也许真是想多了。

  方应物原本以为到此为止,却见韩群仍然在禀报:“吴大人料定单凭石少卿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又特意查了查石少卿的出身,原来是大学士刘珝刘阁老的门生,而起与刘阁老一样也是山东行省人氏。”

  什么?方应物大吃一惊,这镇抚司挖消息果然有一手。

  如果两人是同省同乡也许不算什么,只是师生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但如果在京城,若是同乡加师生关系,那这两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有很深的联系。

  虽让方应物最吃惊的还是,怎么把刘珝牵扯了进来?

  方应物觉得,这石少卿肯定不是完全不懂政治的愚夫愚妇,绝对明白父亲方清之升国子监祭酒、自己接替父亲侍班东宫的背后有什么政治意义。这可不是普通的人事代谢,而是加强东宫方面势力的举措!

  既然石少卿明白其中含义,还敢企图造舆论抵制方清之,那可就有点胆大了。不能不让方应物深思,在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撑腰?

  假设有人撑腰的话,从人脉关系来看也只能是刘珝了。方应物心里默默吐槽一句:“干卿底事?”

  方应物先前也猜测过,他还以为是首辅万安捣鬼,毕竟万安是最有动机的人。他是邵宸妃皇子的支持方,主张换掉太子,当然要阻止东宫势力的强化。

  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这事居然与刘珝有关系。按说从政治角度来看,刘珝没必要这样做,他刘珝又不是主张换太子一方的,没必要妨碍方家的人事变动。

  方应物想来想去,也只能解释为刘大学士纯粹是为了出气,抓住一切机会与他们方家过不去。毕竟这位刘大学士与方家积怨极深,连次辅位置都是因为方应物而丢掉的,仇恨几乎不可化解。

  不过对于刘珝这种心胸,方应物只能无语,难怪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纸糊三阁老里面,刘珝最早倒台,甚至在朝廷里连同情票都没几张。

  韩群将消息传达完,便完成了吴千户交待,就此告辞走人,至于怎么凭借消息判断形势是方应物的事情。

  送走韩群,方应物脑门里突然闪现出另一种可能,莫非刘珝与首辅万安合流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登时心惊胆战起来。如果刘珝放下自傲的脾气,与万安同污合流,那可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情。

  不但意味着内阁失衡,支持换掉太子一方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还可能直接影响到老泰山刘棉花的地位,傻子才会相信刘珝不想着夺回次辅位置。

  其实方应物也知道,万安与刘珝之间的仇隙也不小,不知闹过多少次。可是他们二位与方家的仇隙更深,如果因为方家和次辅刘棉花,两人联手也不是没可能,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联手,方应物判断不出来,可供分析的迹象远远不足,猜测不足以证明两大阁老共弃前嫌、歃血为盟,只能说可能性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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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严峻的形势(下)

  方应物回到庭院中,对局势略有担忧之际,又有人传话进来,说那东边的汪公子找他,请他务必到场。

  方应物暗暗思忖,汪芷前日才见过,今天又急急忙忙的来找,大概是她公开亮相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此方应物只得穿上文士衫袍,非常坚决的喊了方应石和王英以及娄天化随从,嘱咐他们自己跟好自己,然后才出门乘轿前往城东而去。

  进了何娘子酒家后院,便见孙小娘子站在廊下侍立,方应物上前挑逗了几句,然后才掀开门帘进屋。

  汪芷不知已经等了多久,见到方应物便迫不及待道:“皇爷说,如今御马监太监出缺,欲重新任用我为御马监太监。”

  这是好事情啊!方应物连忙道:“恭喜厂督,贺喜厂督!从今以后名正言顺了,你要重重的谢我才是!”

  话说汪芷这个东厂提督,其实不是什么正经职务,严格来说只能被称为提督东厂,这一听就是一项差遣而不是官名。好比是钦差大臣一般,不可能说这个官名叫钦差,必然还有本官的。

  提督东厂这个位置实际上也确是如此,前缀应该有本官。按照惯例一般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但由于汪太监的特殊性暂时没法跻身司礼监,而天子又想让她执掌东厂,所以一直不伦不类的只有提督东厂四个字。

  按说太监二十四衙门,给汪芷随便找个本官还能找不到?只是东厂提督地位极其重要,向来都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来领差的。想要找与这种地位相称的本官却没那容易。

  如今梁芳因为在方应物面圣时,几句话没说对付。被陛下免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务,于是御马监这个在内监二十四衙门里能排前三的重量级太监空了出来。

  御马监太监的地位足以和东厂提督相称。更何况汪芷当年就是以御马监太监提督西厂,如今再当御马监太监,只不过是往事重现而已。而且世间事物,失而复得的最为珍贵,汪芷当然有理由激动。

  所以方应物才会恭喜汪芷,并大言不惭的讨功劳。若没有他方应物,梁芳哪有这么容易就就丢掉御马监?

  “好什么好!”汪芷耷拉着脸,无精打采的说。这个情绪终于让方应物感到不对头,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汪芷郁闷的说:“今日皇爷召见我。问了问官职之事,然后说让我递补为御马监太监”

  “陛下是让你递补御马监,而不是兼领御马监?”方应物也发现了其中不妥当地方。

  汪芷答道:“是的,还听说皇爷打发了覃昌去司礼监询问,宫中太监谁能补为东厂提督。”

  方应物凝眉沉思半晌,都知道东厂是天子的耳目爪牙,东厂提督是非常要害的职务,只有天子信任的太监才能得以任用。

  如果天子打算让汪芷卸任东厂提督,哪怕另外给的官职再高。也只能说明一件事,天子已经不那么信汪芷了。

  方应物忍不住问道对汪芷问道:“事情如此,先前没有一些儿风声么?”汪芷摇摇头,“我也很讶异。完全没有料到。”

  奇怪了,事起突然必定有因,那问题出在哪里?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莫非,天子怀疑你我之间有勾结?”

  汪芷连忙问道:“你为何会如此想?发生过什么事情?”

  方应物答道:“上次我进宫面圣的时候。梁芳这个贼子在一边进献谗言,说你我互相勾结。

  只是我辩解几句。将梁芳的指责避开了,陛下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难道陛下那时候其实心里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

  汪芷脸色微微一变,“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怎的前日见面时没听你说起?”

  汪芷从成化十三年至今,大部分时间的主要业务都是厂卫工作,岂能不明白其中关窍?

  对于东厂提督这份职业而言,贪污横暴、杀人放火都不是问题,但天子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蒙蔽宫中了,特别是在当下这个东宫之争的敏感时期。

  方应物苦笑几声,“当日进宫面圣,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脑子被压榨的精疲力尽。又哪里刻意记得住看似未生效的无用谗言?

  如此看来,陛下当时未发作,但肯定暗中起疑并留了心,这两日不知为何有了决断。”

  汪芷沉吟片刻,“你说,宫里采买太监来辽东杂铺勒索敲诈,是否与此事有关?我自从回京听说此事后,一直觉得此事奇怪。

  因为据我所熟知,宫里太监在外面跋扈嚣张也是要看场合的,梁芳毫无道理如此行事。明摆着就是故意肇事,为了些银子要与我过不去,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若有所思:“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么他们只是打着敲诈银子的名头,其实却另有图谋?既然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人为了人”

  说到此处,方应物忽然大叫一声“坏了”!然后急急的分析道:“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飞扬跋扈,一开口就要接着采买名头勒索一两万银子,姚员外是绝对承受不起的。而你这个靠山又不在京中,那么姚员外只能来找我。

  于是问题就出来了,那些明白辽东杂铺有你为靠山的人,再看到前日我也为辽东杂铺撑腰,岂不就等于间接证明了我和你确实有勾结关系?如果陛下也接受了这个猜测,还能对你这东厂提督放心么?”

  汪芷当即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捶案道:“对极!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以无心算与有心,你竟然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能言善辩的方应物竟无言以对没想到在这里吃了个哑巴亏。当时自己也太大意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去?

  自己这个大臣为汪芷扶持的店铺出头,在有心人眼里很明显不对头啊,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这真是无心被有心算计了!

  如果汪芷真的丢掉了东厂提督差事,那自己所面临的形势可就加倍严峻了,这是今天在刘珝万安可能合流之后,第二个不确定性但非常有可能的噩耗。

  御马监太监号称内监里的兵部尚书,地位很高不假,但哪有东厂提督实惠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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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六章 让你失望了

  方应物越想心越沉,若老泰山刘棉花在内阁被首辅万安和刘珝联手边缘化,汪芷又没了东厂提督职务,那自己岂不像是左膀右臂齐齐断掉?

  那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没了真正的硬实力支撑,自己这清流名臣岂不真成了徒具嘴炮的人?

  想到有可能面临的形势,方应物忍不住烦躁起来,他在屋里不停的来回踱步,频率之快晃得汪芷有些眼晕,便抱怨道:“你坐下来说话!”

  方应物忍不住发火:“你说你为什么要离京?简直太不负责任!不然也不会给了别人如此多可趁之机!更是正因为你离京,所以我们才会被钻了空子!”

  汪芷登时被训斥的恼羞成怒,涨红着脸叫道:“我说过,我又不是有意如此!你还想怎样?”

  何娘子此时从门帘子缝里露出脸来,“哎呀呀,两位老爷何必脸红脖子粗的吵闹,伤了和气岂不亏了?叫奴家也怕怕的呢,且喝口茶消消气。【】”

  汪芷与方应物又面面相觑片刻,最后汪芷幽幽叹道:“眼下可如何是好?遇到你这个混蛋东西,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不曾认识你,我一门心思唯万娘娘马首是瞻,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奸邪小人,才不用管你的死活,每日里痛痛快快单凭本性行事,决计不会有如此多烦恼。”

  方应物义正词严的指出:“你这话大错特错,若非遇到我,你现在不是去凤阳倒夜壶就是去孝陵扫地了。说不定连小命都难保,已经沉到了后宫哪口井里。就算现在不是这样。将来必然也是这样”

  汪芷嗤笑几声,讥讽道:“你还有闲心跟我算计这些没用的?我去当御马监太监有什么所谓。又不是被发配充军。反正发愁的不是我,最后谁坐稳太子宝座跟我有一文钱关系么?无论我将来死了活了亦赖不到你老人家!”

  方应物顿时哑口无言,苦思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抬头道:“我想要先弄清楚,那两个作死太监到辽东杂铺来试探,究竟是梁芳的自作主张,还是圣上直接下旨叫他们来试探的?”

  “这有区别?”汪芷疑惑的问道。

  方应物解释道:“这两种意味,完全不一样。若是梁芳自作主张试探,那就等于是奸邪蒙蔽圣明。而圣上只是耳朵软了一次,我们还有机会纠正,尽力想法子就是;

  但如果是圣上本人产生了疑心,亲自派人来试探,那可就棘手了。当今圣上是个外圆内方,心里执拗的人,认准了的事情很难轻易改变,我们想扭转更是难上加难。”

  汪芷亦想了想,“我觉得。应当是梁芳自行为之。皇爷本性还算厚道,没你这么阴险,应当不是耍弄那等鬼蜮伎俩的人。”

  “我决定了!”方应物猛然转身,指着汪太监道:“接下来。我要上奏疏弹劾你!对不住了!”

  汪芷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弹劾我作甚?”

  方应物答道:“我要弹劾你依仗东厂权势,大肆盘剥民财、揽权生事、乒有关职司!”

  汪芷气急败坏的反驳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哪有这些事?”

  “姚员外经营关外辽东与中原的买卖,你以保护为名。分账不少罢?你在锦衣卫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不是揽权生事乒有关职司是什么?还有其他一桩桩一件件”

  汪芷感觉自己简直要抓狂。“我不是问你弹劾我什么,是问你弹劾我有什么用处?你能有什么好处!”

  方应物叹息道:“这算是面临可能发生的事故比如你真离开东厂,所实行的预防性举措罢!解决问题的法子要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但当务之急必须要扎紧篱笆预防事态进一步恶化。”

  汪芷仍然没有明白,“你的思路到底是什么?能否详细说明?”

  方应物便解释道:“一是在这种情况发生时,能得到一些补偿,总不能白白看着你被迫走人。

  若我抓紧时间抢在前面上疏弹劾你,然后如果你真被调离东厂,那在外人眼里,岂不成了我将你弹掉了,总能收获几分名声,不算彻底吃亏。

  二是梁芳之流肯定不止于此,我们还要防着下一步,务必要预防梁芳之流将你我勾结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会很大,为了打击你我,梁芳之流继续扩散消息不奇怪。

  如果我先撕破脸猛烈弹劾你,梁芳之流再散布你我勾结的消息时,别人就不会轻易相信了,那么你我就还能保留一些余地。

  三是做给陛下看的,虽然陛下看到我弹劾你,未必轻易相信你我没有瓜葛。但能扳回一分印象是一分,就算不能扳回,起码也可表明我的态度。

  如果陛下自以为拿捏住我的短处了,我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要让陛下不喜。所以要做出点慌慌张张的惶恐举动,这样才能让陛下满意,这不在于结果,而在于态度。”

  汪芷听完方应物的条理,连连冷笑,“真真是好算计,一条条一件件的硬是要把你摘得清清白白稳稳妥妥!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任你拿捏的木偶道具么?”

  方应物苦笑着作揖,低声下气道:“好人儿!你我这见不得人的关系”

  “呸!”听到这句,汪芷脸色突然又红了红。

  方应物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不怕被曝光,对你没什么损失,你一个太监能勾结上我这样的清流名臣,那简直是荣光万丈、光宗耀祖。”

  “呸!”汪芷听到这里,忍不住又轻唾了一口。

  方应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继续说:“而我所处位置则不同,一个大臣与你这样的太监勾勾搭搭,那就是丑闻。所以当前是我危险而不是你危险,重点肯定是我如何自保,而你就得受受委屈。”

  汪芷气咻咻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珠子转了又转,最后咬牙切齿道:“反正我不许你来攻击我,我心里不痛快!”

  方应物不确定的问道:“你真不许我来弹劾你?”汪芷很肯定的回应道:“不许,我忍受不了你来骂我。”

  方应物仰天而叹,英俊的面容上充满了萧瑟之意,意兴阑珊的说:“既然如此”

  汪芷忽然有些心软了,便是让他蹂躏一番又何妨?日常攻击自己的奏疏还少了?也不多他这一次。

  “那就只好让我那老泰山出面了。”方应物又道。汪芷有点糊涂,怎么事情又扯到次辅刘吉身上了?

  只听得方应物说:“你可不知道,这老人家认定这两年是他更上一层楼的机会,而且是这辈子最后的机会。故而为了压倒别人,想刷名声快迷瞪了,这次弹劾你的任务就让给他罢!”

  这也行?汪芷十分无语,说来说去,还是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她想要方应物明白,她不是予取予求的人像木偶,更不是有事就用一下的夜壶,而是活生生的人,女人!

  “你刚才说,不许我攻击你,那就只好换个人了。改成叫老泰山上奏疏弹劾你,以后你真的有了变故,就算我那老泰山白捡回一点声望。

  将来他若能当上首辅,对内廷的你也没坏处,毕竟你在内廷有些事情也需要外朝配合。

  从我这边来说,如果我那老泰山出面了,别人也会联想到我身上,也勉强相当于我撇清了与你的嫌疑。”

  听着喋喋不休的各种冷酷无情没人味的分析解释,汪芷只觉得身子发寒,空前的孤独寂寞冷感受萦绕在全身。

  此时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对不起,我不会说好听话哄人,让你失望了,周遭这环境也不许有太多的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感情用事。不然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特别是你这样特殊的身份,我宁愿大家都成功活着,也不想壮烈的失败。”

  汪芷慢慢抬起头,狠狠白了方应物一眼道:“谁说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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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一样的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方应物问过门子,知道父亲方清之已经回了家,便去见父亲。

  在书房里,方应物将昨日自家门前有人捣乱以及今日得到的线索消息全盘告诉了父亲。不过方清之听完后无动于衷,没有太多表示,慢悠悠的品茗不语,一副沉默是金的派头。

  看着父亲风轻云淡的样子,方应物感到父亲好像不太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便道:“父亲不要以为只是木秀于林后,一些人想败坏我家名声而已,要站高了看,往深里想才是!”

  方清之开口问道:“怎么站高,又怎么深想?”

  方应物对答道:“在当前局势下,我父子的升迁是朝局焦点,已经不仅仅是我父子两人的荣辱,而是象征着东宫一方实力的起落!有人蓄意捣乱,阻止父亲上任,这说明另一方要发力了!

  见微而知著,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更是令人不安,如果刘珝真的投向首辅万安,那么内阁整体上就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这岂能不引起重视?

  而且自从那日文华殿内外廷集议上,诸公商定我父子各有任用之后,只见物议纷纷,但在程序上仿佛再没了下文,这说明其中必然有巨大阻力。”

  方清之叹口气道:“谤言实乃人之常情,升迁这种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须得把心放平常了。”

  方应物很露骨的说:“词臣养望便如鸡卵孵化,养足了望迁转,便如鸡仔就要破壳而出。父亲这次机会难得。国子监祭酒绝非寻常官职,如若错失非常之可惜。”

  方清之依旧很淡定的说:“你不要这样急躁。即便这次被阻止了,你我又有什么损失?其实你要明白。对你我个人而言,这并不是输不起的事情。”

  “父亲大人淡泊名利,儿子我深感佩服。”方应物很没脾气的无奈道,遇上这种不懂事的父亲还真够操心的,自己又要多花几倍精力来折腾了。

  方清之微微一笑,“其实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你对为父说这些话有何用处?你是找错人了罢?”

  方应物愣住了,感到父亲不同于往常,很有点玄乎样子。

  方清之又道:“你接下来是不是又要举出若干妙计。然后差遣为父配合你行动?可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你应当耳熟能详罢?你说站高了看,那也只是看看而已。

  高处的事情,自该有高人去处置,你我还不是这个高人。你的锦囊妙计即便机巧万千,未必比得上高人们的一句话。”

  方应物皱起眉头,这话好像也不是没道理......没想到,父亲大人居然也悟出一力降十会的哲理了,可他方应物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的路数。

  方清之深有感触的叹息道:“你不明白。宫里事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远远不一样。从根本上的规矩大不相同,如果拿你往常的经历套进来,必将吃大亏。”

  方清之虽然碍于清流的脸面。子不语怪力乱神似的很隐晦,不愿很直白说一些不够君子的话,但方应物却能隐隐约约的听明白。

  皇位之争。这根本不是儿戏,与其他所有事情的规则都不大相同。或者说。这里面根本没有规则可言,是很纯粹的胜者为王、赢家通吃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就是**裸的弱肉强食实力为尊,更适合一力降十会套路的生存,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反而落了下乘。

  想至此处,方应物背后流了几滴冷汗。险些忘了,自己参与进来的事情是皇位之争,而不是人生中又一场游戏。

  纵览史书,皇位之争不知产生过多少血淋淋的一幕,尽管大明朝在这方面已经很温柔了,但仍然不可小看。

  方清之一针见血的说:“归根结底,你内心深处不相信别人,一切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惟愿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操纵下运转。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你好像觉得只有你才是最完美的,别人都是提线木偶。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没了你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世道也未必会变得更差。反过来说,就是有了你,事情也未必能变得更好。”

  知子莫若父,方应物竟无言以对,难得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教导,认认真真咀嚼其中每一句话的含义。

  好罢,东宫的最大支持者,在内廷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天子生母周太后,在外朝是下定决心投机的刘棉花,这才是肉食者。

  如果把有人阻击方家父子的事情上升到另一方打压东宫实力的高度,那这边对抗也该由刘棉花、怀恩出面。自己一个待察在家的小官僚操什么心?殊不知操心多了容易变老......

  而且自己虽然意气风发,但在东宫国本之争里,还只能算是高级炮灰而已。自己的根本目的还是安身立命,而不是为了太子去献身。不对,应该说天子垂拱而治,谁当皇帝都可以接受,无非就是发达或者不发达的区别,犯不上玩命。

  当然上面这句话,是绝对不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但父亲内心到底怎么想的?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父亲大人的心思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试探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方清之道:“当年为父进东宫之前,你送给为父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些年为父反复揣摩这句话意思,深有所感。怎么你自己反而忘了这句话?”

  方应物不禁愕然,自己只是凭着史书上看来的段子,不求甚解、现学现卖、原封不动的把这句话抄来送给了父亲,但自身却没认真想过其中内涵和深意。

  半晌之后,方应物才对方清之道:“看来父亲大人在东宫侍班这几年,真是没有白过,长进非常不小,儿子我也大可放心了。”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方应物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什么。宫里这个地方,果然是有几分邪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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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八章 另一种解读

  方应物告别父亲后,其实他和父亲或者说别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别人不知道确切的“未来”,根据过程去追求自己的“结果”;

  而他是先知道“结果”,然后从结果强行倒推过程,想尽办法维持自己所熟知的结果顺利产生。

  比如他知道刘珝肯定要倒霉,而刘棉花将会成为次辅,所以行动上便始终站在刘棉花这边打击刘珝,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打击刘珝。

  又比如他知道尚铭会被废,所以绞尽脑汁和尚铭这堂堂的东厂提督相斗;知道李东阳将来要发达,所以尽心尽力的烧冷灶,能帮的时候便帮一把。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吟了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他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他?

  他又忍不住苦笑几声,听起来自己真像是穿越者之耻啊。别家穿越者无不以改变历史大势为己任,而自己却致力于维持历史大势不走样,追求的是历史仍是自己所熟知的历史。

  想来他对历史最大的改变,好像也就是挽救了汪太监的政治生命,让本该已经去南京扫地的汪太监如今还在活跃在京师。

  但往深里想,自己能够一直依赖于“先知”么?随着地位的上升,蝴蝶效应越发明显,不可控的因素会越来越多。

  如果自己仍然竭力保持“大势”,最终只怕要导致全面失控,自己所创造的局面彻底崩盘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方应物嘀咕一句,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沉沉睡去。

  及到次日,方应物就放下了各种缠身杂事。专心在家逗弄两个儿子玩耍。王瑜王兰两个小妾见夫君难得有闲情,齐齐陪伴着说笑。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其间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对王兰道:“你去将你兄长叫来,我有几句话吩咐他。”

  因为方家为了娶亲要大兴土木,方应物便派了王英管事,一般情况下也就不跟随左右了,倒是换了娄天化来。

  王兰应声而去,不多时将王英从工匠那里带了过来。王瑜瞅着王英那勤勤恳恳的模样,忍不住嗤笑道:“你是姓王的人,给外姓盖房子倒挺仔细。别的事情不见你如此上心过。”

  王英擦擦汗,“瑜姐儿莫要打趣我,只是从未做过土木事情,唯恐误了秋哥儿的大事。”

  王瑜撇了撇嘴,嘀咕道:“误了就误了,早两月晚两月有什么打紧?”

  方应物咳嗽一声,阻止了王瑜泛酸,对王英道:“我有几句话,你去刘府传给刘大老爷去”

  方应物打发王英去刘府传口信。主要是将自己的对刘珝动向的猜测告知与刘棉花。

  他听了父亲劝告,可以暂时忍住,不急于求成的充当炮灰。但无论如何,刘棉花作为“高人”却应该知道这件事。并作出反应。

  就像是混社团的,小弟受了欺负,大哥该出面罩。不然大哥的威望从哪里来?

  而且刘珝如果与万安合流,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刘棉花的地位。说实话。方应物很好奇自己这位最擅长绵里藏针的老泰山会如何反击。

  王兰也很好奇的问道:“按照往常惯例,若有事情。夫君不是该自己登门去找刘相国么?今天怎的只派哥哥去传话?”

  方应物听了父亲的话后,便有所感悟,觉得自己事必躬亲,动辄赤膊上阵实在没个派头,所以今天干脆就打发亲信去传话了。

  如此他对兰姐儿笑道:“我方家也自己的家风,不能因为他们是宰辅之家就低了一头,以后须得立起规矩来。

  在公事上都是朝廷臣子,就该有个公对公的模样,哪能私相授受。再说这事是帮着提点刘大老爷,该是他感激我,我犯不上低三下四的登门去。”

  谁料半个多时辰后,王英回来对方应物禀报道:“刘府大老爷说了,再请秋哥儿走一遭,他就在府里等着。”

  因为刚在小妾面前吹过牛皮,方应物闻言脸色变了又变,暗暗纠结去还是不去。去了太没面子,不去的话,又怕让刘棉花不满,在目前自己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撑腰。

  王兰抿嘴一笑,推了推夫君道:“去去便回,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应物心有戚戚的离了家门,望刘府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中,方应物便听老泰山说:“你今天打发人来传的事情,其实老夫早有预料!”

  对此方应物想道,这是老泰山不想欠人情的说辞罢?若这都能预料到,难道老泰山真成铁口直断的半仙么?

  刘棉花知道方应物想什么,又道:“你不要以为老夫是压你的人情。本来万安瞧不上刘珝的假清高,先找过老夫,但老夫婉拒了。”

  这话方应物倒是真的信了,前几天老泰山确实有点变异,发了狠要刷名声搏首辅。方应物一直不大明白老泰山为什么突变,但今天前后对应,便明白了。

  想必是首辅万安作为反太子一方,曾经拉拢过老泰山入彀。如果首辅次辅皆站在了同一阵营,那影响力是巨大的,至少在内阁是统一了。

  但是老泰山衡量得失之后拒绝了,那么以万安的性子,八成要转而再试探第三大学士刘珝的意向,所以老泰山才会说“早就有所预料”。

  不过方应物对万安的行径很好奇,一个首辅至于如此行事么?要说他方应物没个稳重样子,万安的行为又何尝有首辅样子?

  一个首辅,又叫元辅,那是被看做宰相的存在,那就是群臣之首。毫无气节的鞍前马后为贵妃效力像什么话?

  当初万安为了当上首辅,腆着脸去巴结万贵妃虽然令人不齿,但总可以在理解范畴之内。如今万安荣华已极。还有什么值得念想的?竟然不惜违背正统、背弃世人人心也要帮着万贵妃废掉太子?

  方应物忍不住要问道:“万眉州已然位极人臣,何至于此?”

  对女婿这个疑问。刘棉花只能笑呵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万眉州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南京做官,品级还不低。你懂得”

  方应物闻言也恍然大悟,只能“呵呵呵”了。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感慨好人难当、坏人滋润,那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万安这首辅品性败坏、名声恶劣,十年来屡屡协助天子排斥正道,在士林舆论里简直劣迹斑斑。

  这样的人在台上还好,一旦不在了。那必然会引发反攻倒算,毕竟当今人心尚未完全沉沦。常言道邪不压正,就是这个秋后算账的意思。

  就算没了万安那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在,肯定要成靶子的。更何况听刘棉花的口气,万安这两个儿子的官职只怕也有不地道的地方,若是没万安护着,以后迟早被清算掉。

  万安自己位极人臣不假,但他总不能长生不死永远做首辅,总要为身后事盘算。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帮着万贵妃插手东宫废立之事了。若能扶持邵宸妃皇子登基,那就能立下拥立之功,其后自然可以荫及子孙。

  设身置地的想去,若关系到自家儿子的前途命运。自己又能怎么做?方应物不由得叹口气,忽然有点同情起这位老首辅了。

  自从当初为了靠上万贵妃,他出卖了节操。得到了首辅位置,却也失去了很多。从此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再无回头的可能。堪称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年过七十了还要担忧儿孙辈的命运。

  方应物突然又想起了两位大舅哥,当初自己还暗暗讥笑刘棉花想不开,任由两位大舅哥在科举里扑腾,也不利用权势拉一把。最后两位大舅哥三十多了也一事无成,还得去国子监读书混功名。

  现在看来,老泰山的选择未必就是错了很多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但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连方应物自己也不敢保证,将来如果自家儿子不成器时,他会忍住亲情不出手提挈。可是一旦提挈,那就是把柄

  一个连亲儿子破绽都不会留给别人的纯政客,真是理智到可怕的地步。方应物只能庆幸,自己当初抱上大腿倒是其次了,关键是不会成为这样可怕人物的对手。

  正当方应物感慨万般神游天外之际,忽然又听到老泰山开口道:“如果刘叔温真的恬不知耻投靠了万眉州,未见得就是坏事,老夫有什么可担忧?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内阁四人中,三个成了逆党,只有老夫一力支撑大局!看似是被孤立了,但是别忘了,内阁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官宦,大势何去何从?

  必然是万众归心、人心所向,都要力挺老夫,一干正道清流也要捏着鼻子奉老夫为首。想起这个,老夫心里竟然有点期待啊,就算失败也没什么遗憾了。”

  方应物愕然,自己觉得很严峻的形势,在刘棉花眼里居然是这么个模样。这哪是严峻?而是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最后方应物捏着鼻子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依,老泰山高瞻远瞩,运用之妙在于一心,拯救大明社稷的重任便托付给老泰山了!”

  刘棉花笑而不语:“还须你来佐助,不可懈怠了。关于你的前程问题,我会替你留意的。”

  方应物便觉一阵轻松,让别人出头的感觉也不错!若刘棉花不成,自己再想想法子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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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九章 被看穿的阴谋

  天子最近烦恼很多,最大的烦恼当然就是想重新选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但却遭到了强力而普遍的反对。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别说是换太子这样一件事了,简直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强行上马也不是不可以,但后患很大,所以要将外朝、内廷、后宫都得摆平。

  后宫这里,母后态度坚决支持现太子,那只能靠自己软磨硬泡了,无论哪个皇子不都是他的孙子?又何必厚此薄彼?

  外朝方面,已经托付给忠心耿耿的首辅万安了,尽可能的拉拢同党,减少阻力。听说已经有了效果,有些重量级大臣会投向自己这边。

  而在内廷这里,则是己方最弱的地方。关键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力挺现太子,相比之下却找不到能与怀恩分庭抗礼的人物。自己指使的梁芳等人威望差点,实在无法与怀恩抗争。

  本来另一个重要太监汪直或许可以出面,但她态度却有点**,在太子之争的问题上一直表现得不积极,平白无故让己方损失了一大助力。

  在政治地位和实力上能与司礼监掌印太监掰腕子的角色,只怕也只有东厂提督勉强可以稍稍胜任了。

  既然目前这个东厂提督不愿配合,那么是不是另换一个听话的人?天子朱见深对这个问题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这日,天子将梁芳和汪直都召了过来,很是开诚布公的谈道:“汪直你若不想参与废立之事。朕也不勉强你,但你总不好占着位置不放。”

  梁芳大喜。上前奏道:“汪直杂念太多,总不能全心为皇爷效力。但皇爷仁慈。且放他去罢。”

  汪直奏道:“奴婢身上一切皆由陛下所赐,皇爷若有旨意,奴婢全无二话!另外奴婢觉得,万万不可由梁芳接任,请皇爷明察。”

  天子摆摆手道:“最烦听你们互相攻讦,你们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共事?揭人短处的事情不必奏了,等过几日你们换一换职位。”

  汪直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皇爷既然不想听,奴婢也就不说了。”

  按下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自从南方回来并上交钦差关防后,从程序上要接受都察院的考察,然后根据考察结果敲定新职务或者差遣。

  如今考察的各项工作大都已经进行完毕,只差召方应物去都察院过堂询问了。在这日,都察院派了吏员去方家府上,告知方应物明日来都察院走程序。

  不过到了次日,都察院并没有等来方应物,只有方应物派了长随过来,并携带文书一封呈递给负责此事的右副都御史屠滽。

  屠大人对方应物不能到场颇为奇怪(也是方应物人情熟惯。换成别人胆敢不到必然被记黑名单了),拆开文书看了看,却大吃一惊。

  原来这方应物声称前日被恶贼绑架,受了惊吓。也有轻伤在身,故而要在家里养一养,不能前来都察院接受考察了。

  作为一个著名的焦点人物。有关方应物的消息总是传播很快的。更何况都察院是以嘴皮子见长的御史扎堆的地方,本来就是朝廷几大传言集散地之一。

  这消息简单地说。著名清流方大人前两日被人绑架,幸亏有东厂番子路过。方大人设计求救,最终险死还生的被救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震惊,震惊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朝廷要员被绑架并险些卖到西山煤窑里,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这件事实在难以令人置信,首先就有很多人怀疑这是方应物出于某些目的捏造的。

  不过很快就得到证实,那日在东城,确实有人被东厂番子追赶,一直纵马车狂奔到崇文门附近时才被捉拿住了。

  而且另外还有两具人犯尸体也都在街上被人看到,如果方应物被绑架案件是捏造的,那也不大可能真丧心病狂的公开弄出两条人命官司出来当佐证。

  稍微有点智商的人,也不会为了捏造一条目的不明的事情,冒这样巨大的风险,以方应物为人来看也不是这样凶残的人。

  种种迹象表明,方应物确实真遭到了绑架,然后被偶然路过的东厂番子救下。

  有人解释说他这样一个小年轻,日常穿着又朴素,单身出门时哪里像是朝廷大员?被拐子们盯上似乎也可以理解。

  在拐子眼里,目标只是青壮劳力而不是朝廷大员方应物所以一切都是巧合,方应物是流年不利正好撞上了太岁。

  但世间不乏阴谋论者,不相信这是巧合的大有人在,于是第二种怀疑便出台了。

  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偏偏在这时候,传言要入东宫侍班的方应物被绑架,难道真的会是巧合?从这思路究根问底,便又有新八卦被扒了出来。

  据说当时有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敲诈勒索,而辽东杂铺主人家动用同乡关系求了方应物出面说项。方应物就是在离开辽东杂铺之后,才突然遭遇绑匪的。

  如果这还不算令人脑洞大开,那么可以再想一想,这宫里大项的采买都是由梁芳负责,还不能引人深思么?方应物和梁芳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必赘言了罢?

  分析到这里,一件条理分明的阴谋已经呼之欲出了!首先是梁太监故意派了采买太监到辽东杂铺肇事,然后引诱毫无准备的方应物前往辽东杂铺。

  最后趁着方应物离开时机,在路上找机会绑架了方应物!至于梁芳接下来的计划,因为没有发生所以不好猜测,但方应物肯定讨不了好。

  一个不好,说不定方应物连小命都会被害掉,连卖去煤窑可能都是事情败露后,为了减轻罪名而供认的托词!

  议论沸沸扬扬的时候,又有一件新的消息出来,听说天子打算更换东厂提督,而新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被罢免御马监太监后“赋闲”的梁芳。

  这个消息看似突兀,却不能不让人相信三分。但凡消息灵通的朝臣都知道,梁芳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弄臣,但他心里并不甘心于佞幸的地位,一直在谋求政治地位。

  而东厂横跨宫内外,堪称天子的镇压百官的第一爪牙,是大明内廷政治中重要的角色。说一千道一万,提督东厂这个位份必然是梁芳的菜。

  可是让一个竟能做出绑架暗害大臣这种根本没有底线事情的太监当东厂提督,那对大臣们而言,未来岂不黑暗残酷?

  一旦让没有底线的人握有了厂卫特务大权,那为祸必然极其惨烈,甚至要超过成化十三四年时的汪直横行!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是每一个文官都不可接受的!朝臣对此的反感情绪无以复加。

  当然还有一个看点不可忽视,朝廷中人都知道,那方应物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不知有多少大人在他手底下灰头土脸。

  从公侯之家到原东厂提督,从原次辅刘珝到钦差太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角色?最后都在方应物手里讨不了好,轻则降官丢职,重的甚至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所以这次梁芳做出这等害人事情后,从过往经验来看,方应物肯定会千方百计做出最强力的反击!如果方应物还是一如既往犀利的话,梁芳必然要吃大亏。

  可是众位看官等了又等,看了又看,方应物却毫无动静,甚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藏身在家中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一时间仿佛风平浪静起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有不少够资格的人登门造访,但全都被方应物婉拒门外,并不出来见客。不过也不是没有仗着脸皮厚,硬是闯进方家院子里的,比如都察院御史项成贤。

  项大御史把方应物从两个儿子面前生拉硬拽的扯进了书房里,此外作为对方应物最熟悉几个人之一,项大御史有些话不问不快。

  项大御史问道:“老实说,此事并非是你自导自演的?”

  方应物答道:“老实回答,绝对不是。”

  项大御史又问道:“那这件事确实是一个巧合?”

  方应物点点头道:“还真就是这么巧了。”

  项大御史若有所思片刻,然后才道:“我是受了都察院托付前来探望,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大碍,不如今晚与我喝酒去。”

  方应物主动说:“有酒还要有色,酒色合力才可称心,都不能少。”

  项成贤惊讶万分,“往常说起这些,你总是推三阻四的拿架子,今天怎的大方起来了?”

  方应物笑道:“险些遭害,真凶逍遥法外无可奈何,就不能让我意气消沉些么?我就是这么一个心思纤弱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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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章 梁公公在行动

  这两日梁芳梁太监心中比较得意,之所以得意当然是因为自己扳回了一局。

  在辽东杂铺那里设计,间接向陛下证明了方应物与汪直关系匪浅,叫陛下起了免除汪直提督东厂的心思。

  东厂提督这样重要角色是不可空缺的,但对人选的要求非常苛刻,镇不住场面的太监绝对不行。

  如今大内赋闲的大牌太监也只有他梁芳一个,如果汪直离开东厂,那么换他梁芳去东厂坐镇岂不顺理成章?

  那日与汪直一同面圣之后,天平就彻底向自己这边倾斜了,陛下也说过,“你们可以换一换位置”。那意思就是自己去东厂,汪直换到御马监来。

  对梁芳而言,这个想法如果成真,那就是从宫里向宫外朝廷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今后就可以想法安排亲族子弟进朝廷为官,也算是荫及后人了。

  这日梁芳沐浴更衣后,便前往昭德宫拜见万贵妃。无论如何汪直也是万贵妃的小亲信。自己想要取代汪直的东厂位置,最好还是提前与万贵妃沟通明白,不要叫万贵妃厌恶了自己。

  但梁太监刚走出院首,却见自己新近认下的一个干儿子名唤李忠的飞奔而来,行礼道:“我听到一个消息,须得禀报给干爹知道。”

  梁芳停住脚步,询问道:“什么消息?值得你大清早的特意过来禀报?”

  李忠答道:“宫外有传言,前几日那方应物被绑架过。”

  “哦?什么状况?”梁芳问道。宫里宫外是两个次元的世界,消息有些迟滞很正常。或者说此时一开始貌似与梁芳无关,也就被梁太监周围的人自动屏蔽了。自然也就没渠道在第一时间传到梁太监耳朵里。

  李忠知道重点在哪里,直接选了要害地方答道“方应物被绑架是与两位采买内监起了冲突。并离开辽东杂铺之后,外面都以为此事与干爹你有关系。”

  梁芳喝道:“荒唐!姓方的被绑架,与我何干?莫不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么!”

  李忠便又答道:“听说过程中死了两条人命,而且人犯被擒拿之后,顺藤摸瓜连捉了几个人牙子,还顺便解救出其他人来!

  这些都是做不了假,足以说明方应物是真被绑架过,而且传言里将此事都栽到了干爹头上,说是干爹你买通指使的人犯!”

  “这”梁太监感觉像是一出门踩了一脚驴粪蛋。而且精通阴谋的他也知道,这种事儿是越描越黑并解释不清楚的。

  李忠最后道:“又加上干爹出掌东厂的传言,所以外面议论纷纷都很反对干爹去东厂。”

  梁芳哈哈大笑,“本来我还想着是不是偶然凑巧,但从此看来绝对不是了,消息肯定是方应物和汪直故意散布出来的!但他们却忘了,宫里的事情如何能由宫外来决定?

  皇爷也非常厌恶外面的人干涉宫中事情。所以靠宫外舆论来施压简直不值一提,他们打错了算盘!说不定还要激发皇爷的逆反心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也说不定。”

  笑过之后。梁太监忽然又想起什么,很警惕的问道:“那方应物没有别的举动么?”

  “儿子我特意打听过,那方应物在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没听说他有什么动静。”李忠如是道。

  听到方应物没有异动,梁芳微微放了心,继续向昭德宫而去。由于昨天已经遣人约好了时间。故而梁太监到时,万贵妃没叫他久候。在正殿接见了。

  梁芳小心翼翼的措辞道:“兴许是汪太监近来略有懈怠,故而招致陛下不满。当奴婢的面,说要奴婢与汪太监换一换。这圣命难违,奴婢只能尽力而为,万望娘娘周知。”

  万贵妃闭目片刻,仿佛小憩似的,不过脑中没闲着。在她看来,如果养女汪芷肯顺从自己心思,旗帜鲜明的支持邵宸妃皇子,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怎奈汪芷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始终躲着避着,就是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出力气,难怪天子不满了。

  梁芳也算是自己亲信,平素里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不敢稍有怠慢。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总不能无条件的去庇护汪芷,而让别人都寒心罢?

  再说让梁芳去东厂,也不算太差的选择,肉烂在锅里还是自己的,总归还是自己人。比起时不时闹别扭的汪芷,乖顺的梁芳反而说不定更好用一些。

  拿定主意后,万贵妃睁眼叹道:“汪直年轻不懂事,做事总有不周到的地方,连本宫也不知她胡思乱想什么。既然陛下有意点了你的差,你尽心办差就是,万万不可辜负圣心。”

  梁芳心中大定,宫里头万贵妃的影响力极大,陛下之所以有了意向后,一直没有明旨下发,多半也是等自己求得万贵妃准话。毕竟汪直是万贵妃从小抚养宠爱的,涉及汪直的事情必须要万贵妃点头。

  这下得到万贵妃明确表态谅解,那自己从汪直手里抢来东厂提督的事情便可以算是有九分成功了。

  只要掌控了厂卫,就真正握有了最强力的武器,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完全不在话下!

  方应物之流即便貌似很不好动,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上心盯住,还怕找不到扳倒的机会?

  又陪着万贵妃说过话,梁芳便从昭德宫退出来,然后去朝见天子。

  此时成化天子正在对着花鸟做画,抬头见梁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研墨,便笑骂道:“你这奴婢,两日不见人影,今天怎么得了闲?”

  梁芳笑着答道:“奴婢前两日身子不适,不敢让皇爷心烦,直至今天才大好了。何况眼下本来就闲置在宫里,不来侍候皇爷,又能作甚?”

  闲置?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成化天子微微一笑,“那来的也很迟,你又是从哪里过来的?”

  梁芳如实道:“方才去向万娘娘请安了,万娘娘勉励奴婢不可因为一时得失而疏忽了侍候皇爷。”

  成化天子手里提着笔,闻言顺手扯过白纸,亲自写起诏书来。梁芳双拳紧握,两眼放光,激动地不停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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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一章 伏阙(上)

  成化天子书法绘画造诣都很高,当下兴之所至笔走龙蛇,刷刷几笔亲自写下了诏书,调用梁芳提督东厂,原东厂提督汪直去御马监。 章节更新最快

  放在往常梁芳必然要不顾一切的先吹捧几句天子的艺术水准,但此时梁太监心急,也顾不得拍马了,连忙道:“奴婢辛苦一趟,将诏书送到司礼监去。”

  成化天子哑然失笑:“你这狗才,今日倒是勤快,随意派个人送即可,何须你去?”

  梁芳陪笑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跑腿效劳正当其用。”随后梁太监告了罪,拿起手诏便急匆匆的向外面走。

  按规矩,天子这种口谕或者手诏都是要先穿到司礼监去,然后由司礼监太监办理。

  涉及到外朝的,便再由司礼监传旨到内阁,由内阁具体执行或者正式草诏;而不涉及外朝的,司礼监便要直接执行。

  东厂和御马监人事变动这样的事情,自然与外朝无关,司礼监按照天子意思执行就是。

  梁太监穿过左顺门,路过文华殿,来到了位于东华门里的司礼监衙门。本来门房里有当值的文书房太监负责收发,见到赫赫有名的梁芳亲自过来传诏,略感诧异之余还是公事公办的要收下手诏。

  但梁芳坚决不肯将天子手诏交给文书房太监,一定要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虽然这有点逾规,但梁芳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在宫里也是有势力的巨头太监。故而文书房当值太监拗不过,只得领着梁芳进了司礼监。禀报过后便把梁芳引到了怀恩公公面前。

  怀恩太监捧着手诏看了几遍,点点头道:“知道了。”梁芳心急的追问道:“在下何时可以上任?”

  怀恩眼皮也不抬的答道:“这不只是你自家的事情。诏书里头还有汪直,怎么也得先向汪直传诏。然后才可论其它。”

  梁芳又催促道:“事关重大,不可拖延,那便速速请人向汪直传旨。”

  怀恩抬起了眼皮,盯着梁芳缓缓的说:“司礼监做事自有章法,不需要你梁太监来教导。”

  怀恩作为太监中第一人积威已久,平时也立身刚正,梁芳没胆量与怀恩当面争吵,只负气道:“陛下圣旨在此,在下已经传到。下面你看着办罢,想来总不会抗旨不尊!”

  随后拂袖而去,等着结果了。怀恩目送梁芳离开,忍不住叹口气,沉思片刻后将天子手诏收在案上匣子里,暂拖延几天,然后吩咐文书房小太监去东厂向汪直传信。

  汪直得到消息后,唯一的主意就是派人去告知方应物,就像玉皇大帝去请西天佛祖一样。方应物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结果两天内整个朝廷都知道了。

  但除此之外方应物便没有任何回应,汪直忍不住乔装打扮约了方应物见面。询问道:“我们就这样按兵不动?我对于去御马监可是无所谓,你能接受得了梁芳去东厂就没问题。”

  方应物答道:“我们不用动,也不能动。让别人去动就行了。”

  其后方应物前往刘府拜见刘棉花,“老泰山你抛头露面的机会到了,小婿我已经帮你造好了情势!”

  刘棉花摆出不满的脸色:“什么叫抛头露面?老夫是让你帮着露脸......”

  方应物没有咬文嚼字。“如今内廷有消息传出,天子要任用梁芳主掌东厂。老泰山何不登高一呼挺身而出?”

  刘棉花疑惑的问道:“老夫挺身而出作甚?这能换回多大名声?”

  方应物回道:“这要看老泰山准备使多大力气了,若老泰山能率领百官到左顺门或者奉天门伏阙叩请。那么老泰山作为领袖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刘棉花吃了一惊,思索片刻后犹疑道:“为此伏阙是否太小题大做?”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老夫招呼过后,除了亲友外却没几个人去,那反而丢人现眼了。”

  方应物笑道:“老泰山一世精明,为何在此犯了迷糊?是不是,如果能说出道理,再小的题目也可往大里作!只要有需要,哪有小题?”

  方应物又反问道:”“梁芳此人近来名声如何?现在朝臣人人都以为他暗中使人绑架了小婿,这样的人是不是朝臣公敌?是不是人人得而除之?

  如今他要当东厂提督,朝臣谁又能对此放心?谁不想阻止此事?老泰山可以顺应人心,自然就领袖群伦了。”

  刘棉花摇头道:“你说的都是小节,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实在不够大气,焉可拿出去作为冠冕堂皇的明言?更不足以挑起人心,以至于要伏阙哭廷。”

  方应物总算听明白了,刘棉花是嫌弃理由不充分,不足以达到理想效果。如果不能煽动起朝臣的情绪和正义感,那么只能显得自己像个小丑。

  于是方应物便暗示道:“难道老泰山就没想到过,天子在这种时候任用梁芳作为东厂首领的含义么?纵览本朝便可以得知一个规律,天子在有大动作之前,经常要先调整厂卫。”

  刘棉花闻言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个规律。前几朝不提,只说本朝,上次天子对朝堂的大动作还是成化十三年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标志**件仿佛就是先成立了西厂,并突然任用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汪直为西厂提督。

  再深思其中道理,大概因为厂卫乃是天子控制朝堂最有力的工具,直接反应天子的意志。故而天子要动朝堂,往往先动厂卫,如此才能确保成功。

  方应物继续说:“天子对厂卫的调整就是朝堂政治的风向标,那么这个风向标最近还能指向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东宫之争!

  太子没有失德,公认具有明君之相,又是长子!难道朝臣要眼睁睁看着陛下一步一步废除太子,却不敢维护纲常正统?”

  “不能!”刘棉花拍着扶手道。

  方应物叹道:“或许很多朝臣目光短浅尚未明白其中道理,老泰山大可向别人教导这番道理,如此还能顺便自抬身位。此后老泰山可登高一呼,带领百官伏阙叩请除掉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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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伏阙(下)  

  正说着,方应物突然后退两步,深深弯腰对着刘棉花作揖道:“眼看又要奸邪当道、危及社稷。内阁虽为群臣之首,但其余阁臣皆不可指望,故而老泰山不出,更待何时?”

  刘棉花这样人老成精的人,听了方应物这几句话也不由得感到心驰神往心潮澎湃,想象起自己率领百官,为了正义伏阙高呼的伟大场面。

  一个正气浩然、风骨凛凛的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出现在舞台上,为了社稷国本而抗争,又将是什么效果?

  刘棉花终于被方应物说的动心了,不再反驳什么,低头沉吟不语,认真盘算着利害得失。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婿确实制造出了一个刷名声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犯天子,这才让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平平稳稳的从词臣一直做到了次辅。

  但今次如果有所反应,那很有可能会让天子不快。天子不快的后果,就意味着自己的地位不稳了。

  但刘棉花又一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进入了末期,大概也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作为纵横十年的成化朝大学士,自己肯定要青史留名。可是自己难道真要带着“纸糊阁老”和“棉花”的评价记载入史书?

  站在这个关口上,自己所能失去的,最严重情况就是政治生命止步次辅,自己就此丢官回乡养老。其实人生到顶当过次辅还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能再有寸进也正常。

  至于天子本人,只怕没几年寿命了。即便自己触怒了天子。最多也就是潜伏几年而已,运气好自己能熬过去。运气不好也就是自己先死。

  更何况与方家结了亲,方清之正当盛年。方应物前途无量,可以说刘家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有了保障,大大减少了自己对子孙的后顾之忧。

  综合看起来,自己可能失去的实在有限。但相比之下,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甚至是改写史书形象的机会。换句话说,自己完全承担得起风险,也值得去冒一次险。

  反复权衡过利弊,多疑的刘棉花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你们方家有足够的号召力,为何不自行其事?”

  方应物苦笑道:“老泰山多虑了,我父子难道不该避嫌么?”刘棉花闻言愣了愣,亦哑然失笑,自己真实关心则乱,想得太多了。

  先前梁芳涉嫌绑架方应物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方家跳出来煽动群臣集体弹劾梁芳,那无论多么冠冕堂皇也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这当然是爱惜羽毛的方家所竭力避免的。

  若非如此。方应物又怎么肯将这个机会让出来?刘棉花很有自知之明的想道。最后,刘棉花狠狠的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干这一票。

  方应物见状,连忙道:“老泰山但请放心。人数必然不是问题,不会出现无人响应的情况。那梁芳作为本就满朝侧目,人心如此大有可为。只要酝酿两日来造势,足以形成大势。”

  刘棉花抬了抬手。“空泛的虚言虚语就不必说了,老夫不是三岁小儿。不会瞻前顾后出尔反尔,也用不着你来镇静人心。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实在的话要说?”

  方应物详细的说:“事先动父亲以及老师李茶陵等人,宣扬梁芳为恶之处以及将来前景。特别要说明,此事与东宫之争有关,朝臣必然要对此上心。

  然后老泰山可以选一早朝时候,当众慷慨发声,引领群情愤激,然后借机伏阙死谏,如此老泰山则不愧为百官领袖。

  那首辅万安和刘珝哪敢与天子和万娘娘唱反调?肯定不会与老泰山同流,除了这两个,还有谁能抢走老泰山的领袖风头?”

  刘棉花拍案道:“善!”他不会去问到底有没有把握将梁芳弹倒,因为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以及在过程中的表现。

  却说天子的手诏被梁芳送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里后,一连三日都没有动静。梁芳每日要往司礼监跑三五次,就是为了催促怀恩办理。

  拖了三日后,怀恩太监实在拖延不下去了,若再继续拖延就真成抗旨不尊了。

  本来怀恩还指望天子回心转意,但迟迟等不来后没奈何,只得把旨意下发,正式传给了提督东厂的汪直。

  而汪直接旨后,回复说要先收拾手尾并了结手头公务,然后才好正式与梁芳交割。此乃人之常情,也只能如此办,衙门换人断然没有说换就换的,总得有个交接过程。

  但梁太监满怀期待的又等了三天,还没等来汪直的交割,便知道自己又被拖延了。

  汪直不是威望极高的怀恩,梁太监不想姑息,一怒便在御前告了状,向成化天子控诉汪直故意拖延时间,不肯交割职位形同抗旨。

  天子朱见深很为这一对活宝而挠头,便又将汪直召来训了几句,叫汪直快些将职务让出去。

  汪直便奏道:“听说这梁太监这些年来没少赚银子,私囊丰厚的紧。但此次梁芳将要任职,辗转之间也不分出点好处,如何能叫奴婢服气?”

  这些台词都是方应物事先教会的,针对的就是成化天子的那种内外有别、私在公先的心理。

  而汪直摆出贪财无赖嘴脸,登时将成化天子气乐了,天子心里并不忌讳自己亲信鼓捣陋规,不然也不会宠信各地的采买太监。

  故而他毫不在意的指着梁芳道:“汪直这是听到你发财,所以要找你索取好处。你休要太小气,分给他一些有什么打紧,又少不了你一块肉,毕竟是你要占了他的东厂!”

  天子如此和稀泥,梁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去之后,梁芳便亲自去了宫外宅邸,取出三百两白银,按着地址送给汪芷,算是奉旨行规矩。

  汪直收了银子,信誓旦旦的答复道:“两日后一定交割!”梁太监便只能又干等着了。

  期间梁太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朝臣里面对自己的非议很多,有些议论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梁太监没有太在意,宫外宫里是两天天空,宫外的风雨委实与宫里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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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四章 收不住了

  次辅刘吉毕竟是人精,就算一时糊涂也能很快的回过味来,当下脑子里三转两转,便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所在。

  一是自己与方家混久了,不知不觉受了感染,仿佛自己与方家交好就与有荣焉,能分享到方家的清誉,最后高估了自己的名望。同时又看方家轻轻松松的名声刷到飞起,便下意识的看低了难度。

  如此一方面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低估了难度,失衡之后怎能不遇到眼下这样的尴尬?

  二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实在太急于求成了。即便想声望冲击首辅宝座,也该循序渐进,从简单的事情做起,从小事情做起,一点一滴的积累。而不是上来就操作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把自己陷入力有不逮的处境。

  人就是这么奇怪,再聪明的人也有执迷不悟的时候,只有吃到了教训才懂得反思。

  刘棉花一边反思,目光一边在人群里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但很遗憾,朝臣们密密麻麻的站成一团,官袍又大相雷同,想迅速找到方应物不容易。

  对堂堂的次辅阁臣而言,现如今唯一的指望似乎就是自家女婿了,只能期待有机变的女婿出面救场。

  却说方应物站在人群里望着刘棉花,已然目瞪口呆的愣住了,这个场面连他也没有想到,更没想到老泰山机关算尽也居然如此不济事。

  在他预想里,其实从来不指望刘棉花登高一呼便能召集千儿八百人,但只要有百八十个也就够了。再多也没什么太大的边际效益,又不是真要与天子死磕。

  虽然老泰山名声不佳。但以老泰山的次辅之尊,再有几个亲信帮着煽动。这应该不难。毕竟朝会上有上千朝臣,招呼十分之一怎么看也不成问题。

  但是谁承想,刘棉花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并发出号召后,居然没人响应。至于那几个叫好的人,一看就是亲信托儿,骗得了自己也不了别人。

  对此方应物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暗暗感慨虽然这年头高层昏庸,但中下层的人心士气还在,尚未完全沉沦。只是上不来而已。

  所以朝臣们才会在这时候摆出不合作态度,不啻于是对纸糊阁老们多年无所作为的无声抗议。

  正所谓英俊沉下僚,可是反过来说起码还有“英俊”存在,大明朝确实还有希望。

  不过又看到老泰山不停的朝着人群里扫视,方应物便知道,这肯定是在找自己了。其实要帮刘棉花解困也不是没有办法,而且是很简单的办法。

  朝臣其实还是有伏阙抗争的潜力,天子换太子的心思太明显了,国本问题是当下所有大臣都感到忧虑的。只是刘棉花的在这方面的政治信用不足。眼下带动不起来而已。

  但方家父子的信用可是响当当到了过剩的地步,出面帮着刘棉花担保一下也就行了。

  轻轻的叹口气,方应物苦笑几声挤出人群,站在了刘棉花的对面。他本来不想出面的。今天来上朝也只是打算远远地围观。但这种时候自己若不出来,还能有谁给刘棉花收拾收尾?

  刘棉花面无表情其实心里焦急,猛然见方应物主动走了出来。登时心下大定,这救星可算出现了。

  方应物稳稳的站在金水河边。冷漠的质问道:“刘阁老你言之凿凿,下官都听见了。但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刘棉花闻言便是一愣,方应物这问的叫什么话?竟然是如此不客气,到底是来帮他的还是来损他的?

  随即便隐隐明白了方应物的用意,连忙答道:“老夫心忧社稷,天地可鉴!今日愿往左顺门请命进谏,诸君有何疑哉?”

  方应物暗暗点头,孺子可教也!如果刘棉花连这点觉悟和默契都没有,那趁早回家休息去,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他这个女婿如果上来就帮着刘棉花说好话,即便自己名声很好,也吃不住怀疑,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托儿。所以就他欲擒故纵了,上来先劈头盖脸的对刘棉花质疑一番,撇清了自己之后再说其他。

  何况方应物问出的问题是在场很多人都想问的,只不过碍于次辅的权力,不敢当面质问,只能在心里嘀咕。方应物开口何尝又不是顺应了众人的心声?

  等刘棉花答了话,方应物再次质疑了一句:“下官冒昧说一句得罪的话,有些信不过阁老举事。”

  这话已经问的够刁钻够尖酸够刻薄了,以刘棉花的脸皮厚度,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也不能发作,他明白,方应物这些话是对外人说的。“有什么信不过的?老夫亲自前往左顺门,还能有假?尔等同往也就罢了!老夫亦不强求。”

  方应物对刘棉花作揖道:“想来阁老也不至于为此当众故弄玄虚,那是我误解了,请!”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方应物想道。别人依旧没有什么动静,默默的注视着这对翁婿。

  刘棉花有心要带头走,可是转身才转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眼瞅着在场其他人的神态,心里还是没谱,别人实在不像是要跟随的模样。若自己带头走了,后面却没人,那还是丢人现眼啊!

  方应物连连摇头,简直无可奈何。自家老泰山什么都好,精明程度也是一等一的,但就是算计太过,什么都想尽在掌握,缺乏冒险精神。都这会子了,他还瞻前顾后的没个果断样子,正所谓诸葛一生唯谨慎......

  其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此时应该坚决的转身就走,毫不留任何余地!伏阙死谏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冒着不可预知的险,这带头大哥越是犹犹豫豫,别人越是逡巡不前。

  **最紧要处在于煽动力,而不是理性的讲道理!如果人人都讲理性,那就没有刷声望的空间了。

  而刘棉花的问题就是思维过于绝对的理性,甚至近乎无情的理性,连自己都不能感染,还怎么感染别人?

  不过人总有短板,刘棉花天生就不善于搞这些名堂,方应物也埋怨不了什么。

  想至此处,方应物站在桥头,对朝臣们振臂高呼道:“国本动摇,奸邪谮逆而上,诸君能作壁上观乎?吾不为也!”

  看着众人目光又望向自己,方应物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叫道:“大明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众人无不震耳发聩,瞠目结舌!什么人才能说出这样高大上的话!

  随即方应物猛然抖了抖袖子,潇洒而决绝的迈过玉带桥,毫不犹豫的向东边左顺门而去,留给朝臣们一个目眩神迷的背影。

  刘棉花醒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追上了方应物。当然方应物也是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待,不然刘棉花这六十多岁的人老头子如何能追的上正当年少的方应物?

  刘棉花与方应物并排时,低声道:“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方应物答道:“唉,一时兴起收不住了......后面别人跟过来了,老泰山赶紧到我前面去。”

  刘棉花羡慕嫉妒恨的又道:“仗节死义这句台词该让给老夫来说。”

  方应物瞥了一眼老泰山,“说实话,让老泰山说也说不出该有的气势,反而暴殄天物了。”

  刘棉花唉声叹气,请方应物帮忙也许是一个错误,这女婿实在能喧宾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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