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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夜天子(4月18日 更新至“第17章 摧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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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三个娘子

  今天万历上朝,还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耽搁。他要接见一个很重要的女人:三娘子。

  三娘子本名钟金哈屯,乃是蒙古土尔扈特部的首领恒阿噶之女。三娘子黠而媚、善骑射,能文能武。出落成二十岁的大姑娘时她才出嫁,成为阿拉坦汗的王妃,并为他生下一子。

  做王妃时,三娘子就极力劝说丈夫向大明称臣,与大明友好,和大明实现纳贡互市。万历九年,阿拉坦汗去世,三娘子从此成为事实上的草原最高统治者。

  此时,阿拉坦汗的长子黄台吉依照习俗,想娶继母三娘子为妻。三娘子刚刚三十出头,依旧年轻貌美,改嫁本也没有什么,但是自幼熟读中原典籍文章的三娘子不愿意按照草原风俗改嫁丈夫的儿子,所以率领她的卫队一万精骑出走。

  草原上最强大的一个部落,陷入了分裂危机。原本黄金家族血脉的部落趁机蠢蠢欲动。三娘子是对大明非常友好的一位统治者,如果她下嫁黄台吉,维护部落的统一,就能压制草原诸部,照旧保持对大明的和平。

  但是她若执意不肯下嫁,该部必然分裂,从而让其它势力趁机坐大。有鉴于此,明廷便派大臣联络三娘子,劝她依从习俗,下嫁黄台吉。

  三娘子最终听从了大明朝廷的意见,与黄台吉完婚,成为黄台吉的王妃。黄台吉继承汗位后,对大明虎视眈眈,是三娘子苦口婆心地解劝,才使得黄台吉打消了与大明开战的念头。

  两年前黄台吉逝世,其长子扯力克称汗,三娘子又与扯力克合帐完婚,依旧是草原上的实际最高掌权者。所以对于她的到来,明廷非常重视。

  而三娘子始终视大明朝廷为天下正统,多次表示“子孙暨部族世世为天子守边”。因此对于她的这次到来,明廷极尽礼遇,今日她上殿面君,万历天子当然极为看重。

  三娘子代表蒙古诸部觐见大明天子,朝堂上,万历皇帝敕封其夫扯力克为顺义汗,封三娘子为一品忠顺夫人,又赐下许多财帛,三娘子便谢恩退下了。

  朝会一贯的顺序就是先接见外宾、藩臣,再接见地方进京的大员,最后才由京官们奏事议论。所以三娘子是最先觐见天子并离开朝堂的人。

  接下来几个进京的地方大员,万历只是随意敷衍了一番,不等众京官奏事,便宣布今日龙体不适,提早退朝。

  首辅申时行是个脾气温和的老好人,不像张居正一般严厉。首辅大人没有提出异议,再说皇上提前退朝的事儿也并不多见,偶尔为之无伤大雅,众言官们也就没有出面挑刺。

  万历皇帝退了朝,登上御辇,立即拍着扶手,一迭声地道:“快快快,马上摆驾陈太妃处!”

  陈太妃挺好奇莹莹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她也知道此时自己是越晚露面越好,所以也不着急,只管稳稳当当地梳洗打扮,待打扮停当,三旬上下的一个妇人,丽光四射,婉媚如同双十女郎。

  陈太妃娉娉婷婷地到了前殿,抬眼不见夏夫人和莹莹,便向殿上侍立的几个宫娥笑问道:“夏夫人与莹莹姑娘去了哪里?”

  陈太妃一面说,一面向殿外走去。在她看来,夏夫人和女儿要么在偏殿,要么在庭院中,没准一会儿夏夫人就得流着眼泪来求她为女儿的终身做主,那时她自然可以顺水推舟,玉成其事。

  殿上一个宫娥应道:“夏夫人和莹莹姑娘?难道不是太妃娘娘叫她们离开的么?”

  陈太妃猛然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吃惊地道:“离开?她们去了哪里?”

  几个宫娥面面相觑,依旧是由方才那个宫娥讶然答道:“出宫了啊!奴婢还以为……是太妃娘娘允她们出宫的。”

  “什么?”

  陈太妃愕然。

  “陈太妃……”

  万历皇帝一头撞了进来,急急往殿内一瞧,不见莹莹姑娘,也不见她的娘亲,马上对陈太妃道:“太妃,夏姑娘呢?”

  陈太妃讷讷地道:“夏姑娘……已经与她的母亲离开了。”

  “什么?”

  万历皇帝先是一呆,继而气极败坏:“小白!小白!马上把小白给我找来!”

  徐伯夷待在乾清宫侧厢的太监房里,一壶冷茶被他一口气喝光了,肚子胀得很,轻轻一晃都有水声。徐伯夷捧着大肚子正想去方便一下,万历的贴身太监三德子迈步走了进来:“哟!余公公,你在这儿呢,叫咱家好找。皇爷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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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慢着些,慢着些,人家的脚都要走断了,他是皇帝,总不好公开抢人吧,别急,慢着些……”夏莹莹被夏夫人抓着手腕,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夏夫人沉声道:“我说进京见驾已毕,为何皇上还迟迟不肯让我们回贵州,又跳出个什么陈太妃,天天与我攀亲叙旧的,原来皇上在打你的主意!”

  前方眼看就到了宫门,夏夫人微微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有些气喘地对夏莹莹道:“莹莹,回去后,你马上打点行装回老家,娘在京里顶着!”

  夏莹莹道:“娘,咱们一起走!”

  夏夫人道:“不成,娘是奉旨入京,没有圣意擅自离开,就是欺君。你只是陪娘赴京,却不必有此顾虑!”

  夏莹莹担心地道:“啊?女儿先走,那娘怎么办?”

  夏夫人瞪了她一眼道:“你走了,娘自然就没事了。皇上既然打了你的主意,你不走怎么办?除非你想做皇妃!”

  夏莹莹叫道:“我才不要!天天就在那么大的院子里呆着,哪儿也去不了,人家闷都要闷死了!”

  夏夫人哼了一声道:“你是放不下那个叶小天吧?”

  “嘿嘿……”

  夏莹莹笑眼弯弯,笑得有点傻。当然,这是她母亲的感觉,御道旁的侍卫眼中,这位姑娘却是笑得甜丝丝的、俏生生的,好象有人用一支羽毛轻轻挠着他的心似的,看得直痒痒。

  “这个吧……,小天哥比他稍高一些,嗯……比他稍壮一些,皇上有点儿胖呢,还有……小天哥生得比他俊俏,而且比他会说话……”

  说起心上人,夏莹莹眉飞色舞,想到心上人这些方面是比皇帝还要出色的,更是心花怒放。

  她们娘俩儿是从宫苑群的边道儿出来的,到了前边就要拐到正道上,等她们拐向正道时,正好三娘子从太和殿出来,后边跟着八个小太监,捧着皇帝所赐的各色礼物。

  夏莹莹一见三娘子,不禁喜悦地招手道:“三娘子姐姐!”

  三娘子初时目不斜视,看见两个女子从侧面走来,还以为是宫娥,听见呼喊扭头一看,不禁露出笑脸。对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她由衷的喜欢,大概因为她也是性情爽朗、不藏心机的缘故,所以特别投缘。

  三娘子笑着迎上去,爽朗地道:“小妹子,见到你的娘亲了?”

  三娘子说着,目光便看向夏夫人,瞧年纪和二人依稀相仿的容貌,这应该就是夏莹莹的母亲了。不过瞧她神情,并不像是刚刚患过重病的模样,这位夏姑娘真有点小题大做了。

  夏夫人看着三娘子,迟疑道:“这位是……”

  莹莹对夏夫人道:“娘,这位姐姐是个好人,她很厉害呢,鞭子使得极好。女儿着急进宫来找娘亲,险些撞死一个傻兮兮的大官儿,亏得这位姐姐出手相救,要不女儿就惹了大麻烦呢。”

  夏夫人一听,急忙向三娘子敛衽施礼:“多谢夫人义助小女!”

  三娘子笑吟吟地道:“夫人不必客气,令爱非常招人喜欢呢。”

  夏夫人见这位身着蒙式长袍的女子可以这般出入宫廷,对她的身份很是好奇,便道:“还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

  夏莹莹抢着道:“这位姐姐说她叫三娘子,是不是很好听?”

  “三娘子?”夏夫人听了这个称呼,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轻呼了一声道:“莫非……莫非是蒙古可敦三娘子?”

  可敦是蒙语皇后、王后、大汗正妃的意思。夏夫人曾听丈夫说起过统驭蒙古数十万兵马的那位女中豪杰,眼前这女子有资格上朝、又身穿蒙式长袍,还叫三娘子,所以夏夫人才敢大胆猜测。

  三娘子莞尔一笑,道:“原来夫人听说过我的名字!”

  夏夫人惊道:“果然是可敦!”赶紧向她再行一礼。

  贵州诸土司在自己的领地上也算是一个个的土皇帝了,可是比起人家这位可敦来那就差得远了,无论是权柄、地位,还是统治的地盘、治下的子女多寡,这可是有资格跟大明朝廷叫板的草原之王。

  夏莹莹好奇地看着母亲,很少见她如此郑重,夏莹莹忍不住道:“娘,可敦是什么?这位姐姐莫非也是个大官儿?”

  夏夫人道:“住口!你这孩子,不学无术!什么姐姐姐姐的,要叫可敦!可敦千万不要见怪,小女……”

  三娘子看了眼撅起小嘴的夏莹莹,笑道:“怎么会,我很喜欢这位小妹子呢。小妹妹,咱们走,这儿可不是叙话的地方。”

  三娘子挽起莹莹的小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夏夫人和莹莹道:“小妹子,你就叫我三姐姐就好,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夏夫人,你也不要叫我可敦了,怪生分的,叫我三娘子就好!”

  夏夫人很是欢喜,虽说蒙古可敦中间隔着一个大明,跟她红枫湖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能结交这样一位手握实权的蒙古女王,那也不是坏事。

  夏夫人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夏夫人说着,还是不放心地嘱咐莹莹道:“女儿,你这位三姐姐,那可是北方草原上的女英雄,驭下万里江山,统治百万之众,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呢!”

  “哇!真的啊?”

  夏莹莹两眼放光,非常崇拜地看着三娘子:“难怪姐姐的鞭子耍得那么好,姐姐教我使鞭子好不好,我真的好喜欢呢!”

  三娘子见她两眼放光,还以为她真的很崇拜自己的权柄地位,万万没想到她真正崇拜的竟然是自己使鞭子的功夫,至于蒙古可敦、万里江山、百万子民什么的,人家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三娘子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她亲昵地揽了揽莹莹的削肩,笑道:“成!姐姐教你耍鞭子!将来啊,你男人要是不听话,你就用姐姐教你的功夫,狠狠地抽他,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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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鹰的理想

  “来,这就是姐姐的住处!夏夫人,夏小妹,快请!”到了馆驿门口,三娘子热情地招呼夏夫人和夏莹莹进去

  路上夏夫人与夏莹莹已经商量过,尽快让莹莹回贵阳,不然有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惦记着,还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不过既然有三娘子相请,倒也不妨来往一下。

  毕竟天子有天子的体面,不是乡绅恶霸,他纵然在打莹莹的主意,也不敢明抢,不必像逃命一样地离开京城。

  再者,与三娘子建立友谊,对夏家总会有所帮助的,毕竟人家是事实上的一方君主,既有这个机缘,不可放过。同时,三娘子也是一块最好的盾牌,和她在一起会很安全。

  三娘子住在馆驿里,而非四夷馆专门的馆舍,两者虽然都归礼部管,意义大不相同。

  四夷馆是给外番使臣居住的,是他国来使的居处,这个他国来使可以是大明的属臣藩国,也可以是异域他国派来与大明接触的外国使节。

  但三娘子一直以大明之臣自居,主动要求住在馆驿里,而不以外使身份居住在四夷馆,大明自然乐得如此。

  只是馆驿虽然也是幽静雅致,装修的富丽堂皇,比起专供外使居住的四夷馆无论是规模还是档次上都要逊色一筹。为了不让三娘子觉得受到了冷遇,大明礼部也是煞费苦心。

  在三娘子到来之前,礼部特意重新粉饰装修了一遍馆驿,并且把三幢给一品大员、封疆大吏进京时居住的独立院落拆了院墙打通,变成了一处极豪绰宽敞的大院落。

  叶小天就住在这馆驿里,不过卧牛岭土司在朝廷大佬的眼里还不够看,再加上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不可能有太好的待遇,所以叶小天的住处在很偏僻的一处小院落里,和人家这幢大宅那就有天壤之别了。

  三娘子很好客,她到京城后遇到的都是朝廷官员。官方接待礼遇规格上固然够高,可她也得时时端着架子,那种应酬好不辛苦。如今遇到个让她一见投缘的人,而且同为女性,三娘子高兴的很,一到馆驿就吩咐人马上准备酒宴。

  三娘子甚至还想吩咐人去买头羊来,就在院子里架了火堆。要为她刚认下的小妹子烤只全羊尝尝。草原的人,拾掇全羊利索的很。倒不会多费很多时间。

  不过馆驿里就有今早刚刚买回来的新鲜全羊,厨子拿着解骨刀正要拆解呢,被三娘子的人看见,直接要了去,就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火堆,不一会儿整个馆驿里都是羊肉的香味儿。

  换一个人这么做,早遭到其他进京公干的大员们抗议了,馆驿方面也会制止,但是这是三娘子。大家也就只好装没看见,就算她突发奇想,要在馆驿里搭帐篷,旁边再种上草,放几头羊,馆驿也会尽量配合。

  叶小天此时不在馆驿里,他正赶往夏莹莹的居处。叶小天路上买了些贵重礼物。既然要去见丈母娘,礼不可废。讨得丈母娘欢心,才有他的好日子过呀。

  不料等叶小天到了夏莹莹的居处,却被告知莹莹一早就被一位公公接去了宫里,说是老夫人患了急病。叶小天在夏家苦苦捱过晌午,不禁担心起来。

  莹莹到现在都没回来。看来岳母大人真的病得不轻啊。叶小天在夏家等不下去了,便向留守夏府的人告辞,直接奔了皇宫。

  叶小天倒没办法进宫或者打听宫里的消息,不过莹莹在宫里,她的随从部下一定是候在宫外的,先找他们打听打听消息,一块儿在宫外等着。至少也能第一时间打听到莹莹和岳母大人的状况。

  叶小天担心他赶去皇宫的路上与莹莹错身而过,所以把侍卫们分成三班,分别派了两队各两人,从另外两条主要街道寻向皇城,他自带其他侍卫由最主要的一条街道走。叶小天本是京城人氏,对于京城的道路还是很熟悉的。

  叶小天赶到皇城,直接奔了后宫门。因为一般内臣女眷等等都是从后门儿走的,但他到了大内后城,并未见左近有夏家的侍卫人马,叶小天忙又急急绕向前门。

  等他到了午门外,因为百官已经下朝,午门前几乎没有留候的官宦随从,所以查问起来也并不难,这一番探问,却依旧没有夏家随从在其中。

  叶小天向午门前的侍卫们打听了一下,这些侍卫对那位风风火火的小美人儿印象挺深,还都记得她离开的事,便对叶小天说,那位姑娘跟着蒙古三娘子一起离开了。

  叶小天又向他们打听三娘子住处,这些宫门侍卫哪里知道,叶小天想了想,忽地想起他在礼部有个熟人,林侍郎!叶小天便汇齐了他的三路人马,返身去礼部。

  虽说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去打扰人家堂堂的一位侍郎大人有些小题大做,但叶小天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到时便以打听朝廷要如何处置自己为借口好了。

  林侍郎听说叶小天求见自己,先是微微一怔。作为一个待罪之臣,京里有关系不是不可以走动,但一般都是乔装打扮,悄悄登门拜访,像叶小天这样大剌剌地登门拜访的实属少见。

  林侍郎微微摇了摇头,晒然一笑:“到底是出身太低,短了见识。虽然机警伶俐,对这些人情世故却不甚了了。”

  林侍郎本待不见,不过想了一想,还是吩咐道:“叫他进来!”

  文官势大,到了林侍郎这个层次上的官员,并不是很忌讳被皇帝知道此事。再者,叶小天是他们鹰党必然要保的人物,而且保他的理由很充、很光明正大,纵然在皇帝面前也不怕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见他也就坦然不讳了。

  叶小天在衙门外候着,衙役要领他进来,穿堂过户赶到林侍郎的签押房还得一段时间,林侍郎把未批阅完的公案放在一边,靠在椅背上,微微阖起眼睛,由叶小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志向,准确地说。是鹰派官员的志向。

  很多事情的缘起,其实只是因为一个契机,对朝廷中的这股鹰派势力来说也是如此。

  其实对于西南边了陲改土归流的想法,早在洪武、永乐两朝时就曾一度成为朝堂上压倒性的意见。洪武大帝、永乐大帝都曾经算计过西南土司,洪武大帝出手,给思南、思州两地土司的纷争埋下了隐患,直到永乐帝时才发酵成熟。引发了一场战争。

  永乐大帝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趁机出手。罢黜两思土司,分两州为八府,瓦解了贵州四大军阀中的一个。如果永乐皇帝挟胜追击,凭他的雄才大略,未必不能在有生之年解决西南问题。但是,站在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角度,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北元!

  北元已经被逐回大草原,且分裂为鞑靼、瓦剌两大集团,但他们的实力仍旧不容小觑。永乐大帝迁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为由,试图彻底解决北方边患,为此他五征漠北,战略重心的转移,使得他只能暂且放下相对来说不是那么急切的西南问题。

  结果,西南问题就这么一直拖延了下来。自永乐帝之后,北方边患一直是朝廷最关切的问题,尤其是朝廷迁都之后,与北方近在咫尺,更是不得不格外关注,期间又加上东边的倭寇还有交趾问题。实在无暇顾及西南了,所以土司老爷们很是过了上百年的太平日子。

  本来西南问题在北方草原的威胁彻底解决之前,是永远不会成为朝廷大员们关注的重点了,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朝廷的目光重新吸引到了西南:川南僰人造反了!

  川南僰人一向不大买皇帝的帐,他们占山为王,划地收租。时常出兵袭扰周围府县,在受到朝廷责斥处罚后干脆举兵造反了。

  朝廷研究应对之策时,大部分官员都主张安抚,但当时刚刚成为首辅的张居正却力主严惩。张居正为此声色俱厉地对满朝文武说:“我若不能平息该地,情愿辞去首辅职务!”如此一来,朝廷只能选择对川南用兵。

  张居正这么做,其实有他的政治目的。就如杨广夺了杨勇的位、李世民夺了李建成的位,赵光义夺了赵德芳的位,夺位者总觉得自己得位不正,需要大功绩来巩固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张居正也有这个顾虑。

  当时的张居正才刚刚成为首辅,还远未达到后期上慑天子、威压百官、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地步,对于他成为首辅,当时很多大臣极为不满,其根源在于:张居正成为首辅,手段不甚光彩。

  在张居正之前,首辅大臣是高拱,高拱专横跋扈,性如烈火,这是他的短处,但他作为首辅,励精图治,不数年内便政绩卓然,也是他的能力,所以当时地位很稳固。

  张居正想成为首辅,最大的障碍就是高拱,而当时万历皇帝刚刚继位,年方十岁,高拱觉得天子年幼,内廷势大,容易出现隐患,想削弱司礼监的权力,如此一来,就与内廷太监们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张居正见这是个机会,便与内廷大太监冯保交好,联手对付高拱。万历继位时,高拱担心天子年幼,国家会发生动荡,曾经忧虑地说过一句“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但张居正联合冯保,把这句话改成了“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并秘密禀报了太后,说高拱有意先削司礼监之权,集权于内阁,接着就要逼宫,拥立一位成年的藩王为帝。

  太后一听大惊失色,马上抢先下手,把高拱下狱,想要处死,幸亏吏部尚书杨博、御史葛守礼等人全力相救,这才免于一死,罢官回乡。

  高拱初遭难时,张居正还曾前往探望,百般劝慰,并上书为他求情,高拱也很感激,但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渐渐还是被高拱打听到了。

  高拱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病故前,才写了《病榻遗言》四卷,将张居正勾结冯保阴夺首辅之位的经过写出来,大骂张居正阴险刻毒,是“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等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反攻倒算,高拱的遗书才刊行天下,但是在此之前朝廷大臣们大多清楚真相,在这件事上,张居正是有亏私德的,所以他甫登首辅之位,正需要一场军功来稳定他的地位。

  于是,张居正力主对不法土司武力震慑,调整云﹑贵﹑川等省边境的不合理的行政区划﹐以便统一事权﹐使地方官相机行事。如此一来,他需要一班大臣来响应他的号召,并且具体去执行这些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乔翰文、严亦非、叶梦熊、李化龙、党腾辉、林思言、宇无过等一班有相同志向的中青年文武官员便进入了他的视线,并成为他川南攻略的班底。

  最初,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武力解决川南僰人问题!

  这件事得以顺利解决了,僰人被武力镇压,其地改土归流,彻底纳入了流官治下,张居正的首辅地位因为这次军事行动彻底稳定下来,开始转移目标,把视线放在了大力整顿国内政治环境和经济发展上面。

  对张居正来说,川南问题已经解决了,至少在现阶段,急需解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对这些中青年大臣们来说,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川南僰人问题的顺利解决,在他们心里打开了一扇窗,在把西南之地彻底纳入朝廷直接统治的问题上,他们比张居正还要激进,他们并没有按照张居正的要求,彻底撤回他们布署在川南的一些眼线、卧底,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川南之南:贵州!

  这些年来,他们从未放弃这个努力,虽然他们在渐渐变老,他们的官职、地位在不断地升高,但当初的这个理想,始终藏在他们心底,现在正一步步地实现着。

  想到这里,林思言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要做下一桩流芳百世的大功绩,才不枉在世上走这一遭啊!”

  “侍郎大人,叶土司到了。”

  “下官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求见!”

  门外相继传来两个声音,林思言缓缓张开了眼睛,沉声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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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伶俐人儿

  “林老大人,久违了!”

  叶小天一见林思言,便笑吟吟地向他长揖一礼,礼数很周到,态度很亲切,但举止又透着些随意,不像普通的下官见到上司,这是表示“我跟你很亲近。”

  两个人的关系确实算是比较亲近,抛开南京那场相逢不算,二人在葫县时也算是互相捧过场的。另外上次叶小天到京城,临走时还送过林侍郎一份厚礼,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加微妙了。

  林思言点了点叶小天,道:“你呀,还真是能惹祸,在金陵,你闹遍了吏刑礼三部,气走了李国舅;在葫县,移风一俗一事,显些酿成大乱子!上一次你来京里,又因为魇偶一案入了大狱,这一遭更好,直接就是以待罪之身入京来了。”

  叶小天涎着脸笑道:“下官可不喜欢惹事儿,这不总有人找下官的碴嘛。这次下官入京待罪,好歹不是在京里惹的祸事,应该没有大碍吧?”

  林侍郎冷哼一声道:“不是在京里惹的祸?连杀四个土司,这事儿难道就小了?”

  叶小天在旁边椅上坐下来,纠正道:“是三个,不是四个,另外一个是土舍。”

  林侍郎瞪了他一眼道:“杨家呢?杨羡敏难道不是死在你手上?”

  叶小天有些惊讶:“大人身在礼部,竟然对下官的事这么了解,实在是……”

  林侍郎哼了一声,道:“实在是怎么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以为只有本官知道你在贵州都干了些什么?”

  林侍郎瞟了叶小天一眼,加重语气道:“闯下这么大的祸事,你想安然无恙是绝不可能了,朝廷是一定要给你些教训的,这也是为了你好,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叶小天听到这里,心就安了,其实他一进来,听林侍郎责骂他,心就安了一半。林侍郎要是不想跟他套近乎才懒得骂他,既然责骂他,至少是把他当成半个自己人了。

  如今林侍郎又说“朝廷一定会给他一些教训,这也是为了他好”,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老爹训儿子,那还能有什么严重后果?骂几句,忍了!打两下屁股,依旧忍了呗,反正是不会有严厉的制裁了。

  二人嘻嘻哈哈之间,这关于正事的沟通已经结束了。叶小天已经要到他想要的结果,林侍郎也成功地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小厮给叶小天上了茶,林侍郎睨了他一眼道:“老夫在京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详情却不甚了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一回贵州,就接连闹出几桩命案?”

  叶小天一听顿时怒形于色,冷哼一声道:“大人,您也了解小天的脾气,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一次为什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还不是因为有人蓄意挑衅!”

  叶小天越说越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那些草头王,目无朝廷,哪里把咱们皇上放在眼中!下官是皇上御封钦赐的卧牛岭长官,可那些土司老爷们不认皇上的帐啊!他们对下官百般挑衅,更派了大队杀手,想要把下官杀掉,下官是逼不得已……”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如今眼前的可是一位朝廷大员,同样还是那些事儿,把事由经过稍加修饰,那就是不同的效果,就能引起这位朝廷大员的同仇乱忾之心。

  天牢狱卒出身的叶小天在这一点上那是相当的伶俐,他和各方土司的矛盾经由他这一番介绍,竟成了中央与地方之争、一统与自治之争、朝廷与土官之争,即便林侍郎所知道的远比叶小天以为的还要多,听在耳中,那感情的天秤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叶小天倾斜过去。

  “有些土司目无朝廷,不知君恩,的确是跋扈了些……”

  林侍郎抚着胡须说道,他本想试探一下叶小天对土司这个群体的看法,不过话到嘴边儿还是咽了回去。不管怎样,这叶小天也是一个世袭的土官了,想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让他去为彻底消灭世袭土官这种制度而奋斗,叶小天恐怕未必答应。

  如果叶小天是读书人出身,或者还有几分可能,但他原本只是一个狱卒,在他心里,恐怕不会认为只有皇帝家族世袭、勋戚功臣后裔世袭才是天经地义的。

  反正叶小天想融入土司这个群体很难,客观上可以为他们的计划提供帮助,倒不必把鹰派的计划对他合盘托出,把他彻底拉拢过来。

  否则的话,贵州那些土司们知道朝廷一直看他们不爽是一回事,知道朝廷中有一群大臣正在处心积虑地想办法收拾他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太大障碍。

  林侍郎对叶小天道:“有关你的奏本,这三两天就会递到御前,如果皇上召见你,你就如方才一般说,相信皇上也会理解你的苦衷,处罚的时候会酌情处理。”

  这是又一次告诉他不会有严重后果了,叶小天赶紧欠身道:“多谢大人提点。”

  林侍郎点点头,道:“你现在还是待罪之身,不宜到处走动,回馆驿候着吧,在朝廷有了处理结果之前,不要见太多人。”

  林侍郎说着,便移过卷宗,提起笔来。林侍郎看了两行字,还没听到叶小天说出“下官告退”这句话来,不由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就见叶小天站在书案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侍郎微微一蹙眉,道:“还有什么事?”

  “呃……这个……”

  叶小天嘿嘿地笑了两声,有些腼腆地道:“下官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侍郎大人,呃……一件小事,只是一件小事……”

  林侍郎搁下笔道:“什么事?”

  叶小天道:“这个……下官想打听一下,蒙古可敦三娘子的住处,不知她是被朝廷安置在哪儿?”

  林侍郎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这叶小天可是个惹祸精,他打听三娘子的所在做什么?要是他跟三娘子发生冲突,不用杀人,只消惹出一场大乱子,那朝廷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

  林侍郎警觉地道:“你问三娘子的居处做什么?你和三娘子莫非还有什么冲突?”

  叶小天赶紧道:“大人误会了!是这样,贵阳红枫湖土司夏氏的夫人受封诰命,进京谢恩。夏家女莹莹姑娘,与下官……与下官情投意合,已有婚约之盟。

  下官此次进京,本想可以去探望探望夏夫人和莹莹姑娘,不过方才打听到,她们母女二人被三娘子请去做客了,可下官不知三娘子居于何地,所以……”

  林侍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了。林侍郎便道:“三娘子就住在馆驿里,你不也是住在那里吗?”

  叶小天这才知道自己寻了一圈儿,莹莹居然去了自己住的地方,大喜道:“多谢大人!”

  叶小天说着,顺手从怀中摸出一方锦盒,不等林侍郎拒绝,便放到桌上,拱手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器,下官这性子,哪能静得下心思把玩这些东西,转赠大人吧,不值几个钱,一点小小心意。”

  叶小天说着,已经退后两步,道:“下官告退!”便转身走了出去。上一次叶小天送给林侍郎的一对红玉核桃,价值连城。这一次送的又是什么?

  林侍郎深感不安,好东西他也喜欢,可上一次是叶小天罪名已经摘除、正要回转贵州之前,这一次却是待罪之身尚未得到处理,收了他的厚礼,是有嫌疑的。

  但叶小天送礼,东西放得快,告辞也快,林侍郎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又不好大声叫嚷、拉拉扯扯,欲待阻止时叶小天已经退出签押房。

  林侍郎犹豫了一下,只好打开那只盒子,他要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如果太贵重,那是绝不能要的。做官做到林侍郎这个份儿上,对物欲是很有控制力的,也明白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能拿的东西什么情况下可以拿、什么情况下不可以拿。

  打开那檀香木的盒子,红绒垫底,里边是一只鳝鱼黄的蚰耳铜炉,圆融小巧,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林侍郎登时两眼放光,脱口叫道:“宣德炉!”

  明代士绅喜欢的文玩物件儿里,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就是铜炉!把玩铜炉在今人是有些难以想象,但在当时却蔚为风尚。而铜炉之中,又以宣德年间所产的那批宣德炉最为精品。

  宣德三年,暹罗国使者为贫铜的大明带来了数万斤风磨铜,当时云南的铜矿尚未开采,金灿灿的黄铜让朱瞻基极为欣喜。他命人将这数万斤风磨铜化为铜水,铸造成一万八千多件礼器,其中包含了三千件香炉,这三千件香炉就是为后世收藏家心心念念的宣德炉。

  明代以前的铜器都是青铜,容易生锈,而宣德炉是黄铜,熔炼时还掺杂了金银等贵金属,所以份量、颜色、质地与以前的铜炉大不一样。

  这东西对万历朝的人来讲的确是个叫人喜欢的物件儿,但又谈不上价值连城。在叶小天当前的处境下,这已是他能够送出而不被官员敏感拒绝的最好礼物。

  林侍郎微笑起来,抚须道:“倒是一个伶俐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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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腹黑人主

  “朱将军打听卧牛司长官的事情做什么?”

  宇无过看着朱行书,神色有些狐疑。

  文官们素来以皇帝的监护人自居,一看到宗室和太监,就仿佛看到了篡国夺权的奸臣,武将们的态度就好得多,因为他们也受文官岐视,不免有些同病相怜。

  宇无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头子,立场就更加不同了。所以对朱行书倒并不排斥。但也仅止于此,对这位宗室,他也谈不上恭敬。

  大明的宗室早已不复洪武时候的风光,不管文武,其实都不大买他们的账。打个比方,一个六品御史巡访地方,又或者某位三品大员请了大假回乡省亲,路经某位王爷的藩国,这位王爷得着信儿,就得夹起尾巴做人啦。

  一旦这位回乡省亲的侍郎看他哪儿不顺眼,一本奏到皇上那儿,他就要倒霉,如果是穷横穷横的御史,没准还把他的管家、随从直接抓起来法办,丢尽他的脸面。

  包括藩王所在地的知府、巡抚等地方官,都是对藩王负有监管之责的,一般情况下他们同样不敢得罪。像民间戏说的唐伯虎点秋香故事中,宁王跑到太师府上发飚的事,是绝不可发生的。

  当然,就连这位华太师其实也实无其人。大明二百七十六年江山,活着的时候就受封为太师的大臣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居正!这还是在他病重快死的时候敕封的。

  藩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朱行书了,在宇无过这个大特务头子面前,朱皇叔毫无存在感。宇无过也只是看在他曾陪太子读书的份儿上,才对他客气几分。

  朱行书也知道自己份量不够,欠身笑道:“宇大人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心腹机要,所以朱某也不瞒你。朱某要查此人。与皇上大有干系!”

  朱行书想让这位大特务头子替他做事只能搬出皇帝来。朱行书把皇帝爱慕夏莹莹姑娘,委托他上门求亲,不料夏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的事对宇无过说了一遍。

  朱行书说罢,苦笑道:“宇大人呐,你也知道,朱某幼时曾伴驾读书。对皇上的性情是很了解的。朱某还从未见皇上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可见皇上用情之深。

  咱们做臣子的理应为皇上分忧啊,所以若能玉成其事自然最好。只是夏姑娘已经有了婚约,这却是个麻烦,总要那叶小天主动解除婚约。才皆大欢喜呀……”

  宇无过恍然大悟,道:“将军是想利用他的待罪之身做文章?”

  朱行书笑道:“宇大人明鉴!”

  宇无过眉头跳了跳,前两日与几位大人秘会时,还曾特意讨论过这个叶小天的事儿,本以为他此番入京会太太平平,没想到这就起了波澜,此人还真是不叫人省心。

  朱行书见他面露沉吟之色,便问道:“宇大人。此事皇上十分在意,这个忙,您得帮啊!”

  “啊?哦!”

  宇无过醒过神儿来。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不就是打听打听他究竟犯了何事要拿至京城问罪么,小事一桩,请将军安心回府听信儿,宇某这就派人去打探!”

  宇无过说着便端起了茶杯。轻轻地拨了拨茶叶。朱行书连忙起身长揖道:“如此就劳烦宇大人了,大人公务繁忙。朱某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告辞!”

  朱行书兴冲冲地告辞离去。他这边刚一走,宇无过就叫人给他更衣备车,一柱香的时间后,换了便袍的宇无过也匆匆地出了门,直奔兵部。

  ※※※※※※※※※※※※※※※※※※※※※

  “皇上想纳一位土司之女为妃,而且直接就想许她一个皇贵妃的封号?”

  兵部尚书乔翰文怒目圆睁,头顶仿佛有一道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个大字:“皇帝监护人”。

  乔尚书严肃地道:“皇帝居于深宫之中,他是如何知道红枫湖夏氏家中有一美貌妙龄少女的?”

  宇无过道:“因为皇上加恩于夏氏土司,但是去年夏土司才刚刚受过嘉奖,不宜频繁封赏,所以便授其夫人为三品诰命。夏夫人进京谢恩,女儿服侍随行,被皇帝看到了,看中了!”

  “其中有诈!”

  乔尚书就像一个含薪茹苦独力把儿子抚养成人的单身母亲,忽然听说有个小狐狸精要把她的宝贝儿子勾搭了去,恶狠狠地道:“这夏土司居心不良,他想利用女儿的姿色诱引天子,所以刻意安排……”

  宇无过无奈地苦笑道:“乔老大人,只怕你是多虑了。皇上看中了夏姑娘,委托五皇叔登门求亲,直接许以皇贵妃封号,但……却被夏夫人和夏莹莹姑娘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欲撤故纵!这是欲擒故纵!”乔尚书的警觉心空前高涨:“夏土司所图非小啊,此女一旦入宫,恐成妹喜、褒姒之流,祸国殃民,后果不堪设想!”

  宇无过无力地抚了抚额:“乔老爷,你真的想多了,这夏姑娘之所以不愿入宫,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她的母亲又过于宠爱女儿,宁愿放弃成为皇亲的机会。”

  乔尚书呆了一呆,道:“是这样吗?唔……嗯……”

  乔尚书的斗志渐褪,懒洋洋地坐回椅中:“既然这样,还有什么问题?你急急跑来,就为此事?”

  宇无过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道:“问题是皇上不死心啊!乔大人,你猜,夏姑娘喜欢的那个男人是谁?”

  乔尚书看了看宇无过,宇无过一脸诡笑,乔尚书心中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地叫道:“啊!竟然是你?!”

  宇无过“噗”地一口茶喷了出去,哭笑不得地道:“大人呐,你可真是……,下官真是败给你了。”

  乔尚书不悦地道:“究竟是谁。何必卖这许多关子。快快讲来!”

  “叶、小、天!”

  乔尚书呆了一呆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乔尚书缓缓地道:“叶小天?不错,他也是土官,与夏家可谓门当户对。唔……,你刚才说什么,皇上还不死心?”

  宇无过点点头道:“不错!皇上不死心。而叶小天恰巧又被拿问京师待罪,所以五皇叔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逼叶小天主动解除婚约!”

  “岂有此理!皇家体面,全让他丢光了!”

  乔尚书再度拍案而起:“夏氏女乃土司之女,而土司无异于一方诸侯,纳其女为妃。此乃大忌!何况人家早有婚约在身,巧取豪夺,岂是人主所为?老夫马上会齐一班老友,上书谏阻天子!”

  ※※※※※※※※※※※※※※※※※※※※※※※※※※※

  万历皇帝此时正在参加经筵,经筵就是召集博学的大臣。为帝王讲论经史学问而设的御前讲席。同太傅给太子或皇帝上课不同,皇帝本人在这个过程中既可以听也可以问,还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点研讨会的意思。

  今日的经筵由首辅申时行主持,讲的是唐朝谏臣魏征。万历皇帝已经长大成人,自有他的一套人生观、价值观,听那御史台都察御史顾倾城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魏征的功绩,把他捧得天上少有世间无。万历皇帝微微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

  待都察御史讲罢,万历皇帝轻笑转首。向首辅申时行问道:“阁老认为魏征此人如何?”

  申时行和言官们的关系很不好,非常不好。本来继任首辅后,是申时行打开了一言堂的局面,言官们不再像张居正晚年时一样只能当个摆设,双方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才对。

  但言官们重新掌握了话语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张居正反攻倒算。而申时行虽然和张居正有些地方政见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同一阵营。而且是张居正的心腹。

  言官们要攻讦张居正,许多事都绕不开他。于是有意无意的就连他也捎带着抨击了。申时行放出一群白眼狼来,他能忍得下这口气么?所以首辅与台阁的关系从两年前就开始急剧恶化,申时行忍无可忍主动跳出来应战后,双方更是发展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顾倾城正是言官们的领袖,所以对于今日做这主持,申时行不情不愿。他正懒洋洋地在一旁打酱油,忽听皇上向他咨询,申时行不禁微微一怔。

  他瞟了顾倾城一眼,虽然心中极不愿为他们这些做言官的张目,可是对历史早已盖棺论定的魏征,却也不好说出其他看法来,便道:“魏征耿忠强谏,乃是一位贤臣!”

  顾倾城微微一笑,捋着胡须,面露得色,能从政治对手口中听到赞美他这一派系的代表,无疑是一件乐事。

  万历淡淡一笑,道:“魏征最初侍奉李密,之后再事李建成,再后侍奉唐太宗,忘君事仇,一至于斯,三姓家奴罢了,算什么贤者?”

  顾倾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魏征是他们言官标杆性的人物,魏征不仅是一个榜样,而且有实际用处,他们要做魏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皇帝做唐太宗,当然,是做那个“虚心纳谏”的唐太征,只要“虚心纳他们的谏”就好。现在皇帝贬斥魏征,这算什么意思?

  顾倾城立即上前道:“皇上,魏征为官,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侈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乃人臣典范!”

  万历皇帝莞尔一笑,道:“先后侍奉三主,这叫不以逢时改节吗?他是一个干吏不假,但为官者,首重节义,此人称不得名臣。还有那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也不可取!”

  顾倾城还待据理力争,万历已然起身,淡淡地道:“从今日起,经筵不讲《贞观政要》了,只读《礼记》便可。”

  申时行大感快意,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遵旨!”

  申时行是首辅,又是今日的经筵主持,他这么表态,此事就等于通过了。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景,老谋深算的申时行急急思索着:“皇上此举究系何意,莫非是打算清理言官系统了么?如今对太岳先生喊打喊杀的御史们,其中可很有几位当初对太岳先生巴结的很。如果皇上有意打压台谏官们的气焰,倒是我的一个大好机会,正可趁此机会出手,教训他们一番。”

  顾倾城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皇上只是单纯地对魏征的品德为人不满意,还是别有所指?皇上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随后取消了《贞观政要》的宣讲,他实在猜度不透。

  走向后宫的万历皇帝,眸中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张居正死后,言官势力重新崛起,指责张居正遏阻言路,跋扈专横,这对清洗张派势力是有作用的,所以万历纵容了他们。

  但是现在张派势力已经清洗的差不多了,言官们重又把矛头对准了皇帝,这令年轻的万历天子开始感觉到不舒服了。大明的言官,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后宫琐事,只要你看不惯,就可以骂!

  美其名曰,那叫进谏,实际上在奏章上什么过份的话都可以讲,完全就是在骂皇帝,海瑞很有名,是因为他的独立特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不是仅仅因为他骂过皇帝。骂皇帝的人海了去了。

  海瑞今年刚刚过世,还不知道有多少言官争着抢着要做海瑞第二,万历觉得言官这匹脱缰的野马是该重新套上嚼头的时候了。于是,万历皇帝巧妙地利用了首辅申时行和言官们之间的矛盾。

  今天这场经筵,主持官是他点的,宣讲的题目也是他定的,为的就是这一刻,籍此激化内阁与台谏之间的矛盾,作为最终的裁断人,他可以进退自如。

  只是,腹黑的万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娶个漂亮媳妇儿而已,却又捅了文官们的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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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飞鸟未尽,良弓藏否?

  兵部尚书乔翰找到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把宇无过告诉他的事情又对党腾辉说了一遍,愤愤然道:“皇帝乃人主,天下至尊,所有臣民之君父,身为君父者,岂有强抢民妇的道理,我等应该马上上书劝谏!”

  党腾辉负着双手在房踱了两圈儿,向乔翰微微一笑,道:“今日经筵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乔大人还不知道吧?”

  乔翰疑惑地道:“什么事情?”

  党腾辉把万历皇帝对魏征和唐太宗的评价对乔翰学说了一遍,笑吟吟地问道:“大人以为,皇上仅仅是对唐太宗和魏征的品行、作为不满,还是别有目的?”

  能做到尚书级别的官员没有一个白痴,乔翰本来是想联络同志上书劝诫天子,党腾辉却突然提起这件看似不相干的事,那就证明两者间必有联系。

  乔翰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是说,皇上嫌弃言官们聒噪,有意整顿御史台,而御史们若想自保,退缩忍让绝不可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大锉皇帝的锐气,是么?”

  党腾辉微笑道:“不错!这样一来,他们就需要一件可以斗的皇上灰头土脸的利器,叶小天这件事如果利用好了,无疑就是一件最有用的利器。”

  “嗯……”

  乔翰捋着胡须斟酌起来。

  党腾辉继续道:“把叶小天的事告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们,叶小天就会成用御史们对付皇上的那口刀了!”

  乔翰微微扬起眼皮。悠然道:“而那些御使言官们,也就因此成了我们手的那口刀!”

  党腾辉微笑道:“皇上太年轻了,有些锐气是好的,但做事不知轻重、鲁莽冲动,不知礼遇大臣,那就不好了。自从太岳先生过世,皇上锋芒毕露,少年得志而不知收敛,早晚难免飞扬跋扈。此非天下之福!利用这件事给皇上那发热的脑袋上浇一瓢冷水,不是坏事!”

  乔翰深深地点了点头:“党大人所言有理!”

  党腾辉道:“皇上现在还没有出手,若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皇上及时收手,那就起不到劝诫教训的作用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按兵不动!”

  乔翰道:“等?”

  党腾辉道:“等皇上出手!”

  乔翰道:“等皇上犯错!”

  党腾辉道:“那时御史们才应该知道此事。”

  两人相视而笑。

  ※※※※※※※※※※※※※※※※※※※※※※※

  宇无过把消息告诉了乔尚书便回了锦衣卫衙门,他本以为接下来不会再有他什么事儿了,谁料当天下午乔尚书就派了心腹给他捎来一个口信,让宇无过听后怔了半晌。

  乔尚书的态度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乔翰告诉他:马上把叶小天的底细向朱行书合盘托出,不必有任何隐瞒与庇护。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朱行书出出主意。促成皇室对叶小天的刁难与迫害。

  宇无过是大特务头子,栽赃陷害、引君入瓮的手段比他们玩的还要明白,他又是通晓整个事件原委的人,是以简单一想,就明白了乔尚书的用意。

  宇无过不禁摇了摇头,轻声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啊!”

  不过。宇无过同乔尚书一样,他是忠臣。忠臣的思维就是:我认为你不对的,那就是你不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骂你那是良药苦口,我坑你也是用心良苦……

  所以,万历皇帝苦逼了。

  宇无过立即按照乔尚书的授意,登门向朱行书讲述他“探听”来的消息,朱行书闻言大喜,他本来还担心叶小天的罪名不够重,不足以作为威胁,却不想他竟然身负命案!

  叶小天杀了人,而且一连杀了四个土司,这罪行怎么判定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保叶小天的人有,想他死的也大有人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倾向于哪一方,就有重大影响了。

  叶小天的身家性命、叶氏家族的万世传承,全都是可资利用的筹码,怕他叶小天不肯就范?朱行书仰天大笑三声,郑重谢过了宇无过,立即回宫复命去也。

  “你说夏姑娘她……她不肯从了朕?”

  万历皇帝眼圈儿一红,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作为智商超高、情商严重不足的大明帝国ceo,万历皇帝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在生活情感领域里,他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朱行书道:“夏姑娘也不是不肯,臣奉旨前往夏府提亲时,夏姑娘和夏夫人听说皇上愿意纳夏姑娘为妃,并立即册封为皇贵妃,那是又惊又喜的。

  只是……夏姑娘已经订了亲,当时正是她的未婚夫从作梗,夏姑娘一个女儿家,又和人家已经有了婚约,哪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违心拒绝了。”

  万历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似的,忽悠一下从谷底跃上了巅峰,轰隆一声又从巅峰跌入了谷底,听到夏姑娘又惊又喜时,万历也是又惊又喜,再听说她已有了未婚夫,万历又开始绝望了。

  “啊!她……她已经订了亲么?”万历一屁股跌回御椅上,像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朱行书偷偷瞟了皇帝一眼,心暗自得意。他是故意说一句藏半句的,不经历绝望,怎么能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怎么记得他五皇叔的不世之功?

  专坑队友的“蒋干”见皇帝垂头丧气,不禁微微一笑,又道:“皇上不必失望,夏姑娘虽然订了亲,可她那夫家如果愿意退亲,这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万历又惊又喜,急忙抬起头道:“莹莹姑娘的夫家是谁,他愿意退亲?”

  朱行书道:“皇上,臣去提亲的时候,她那夫家就在当场,臣当时以为他是夏姑娘的兄弟,是以也未在意,臣说罢来意,正是他立即代表夏姑娘拒绝了皇上的美意。”

  万历勃然大怒,这个天杀的朱行书,他是说书的投胎转世么,这包袱抖的,这坑儿埋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那叫一个一波三折,真该拖出去砍了!

  万历皇帝怒目圆睁,瞪着朱行书,沉声道:“皇叔这是在戏弄朕么?”

  “哎哟不好,把皇帝惹火了!”

  朱行书心里暗暗吐槽,皇上怎么急眼了,起承转合、抑扬顿挫都不懂么?无奈之下,只好合盘托出:“皇上息怒,臣的话还没说完呢。夏姑娘那夫家,确实是不肯退亲的,不过……臣打探了那人的底细,觉得此事还是大有可为。”

  万历瞪着他不说话,朱行书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皇上有所不知,那夏姑娘的夫婚夫婿,乃是贵州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小天。”

  万历皇帝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朱行书见皇帝略显困惑的脸色,忙解释道:“此人原本是个流官,因为教化有功,引导山居民出山,受到皇上褒奖,所以敕封为世袭土官,代陛下治其民、御其地,去年曾经入朝见驾过的。”

  万历轻轻“啊”了一声,终于记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道:“是他!”

  朱行书道:“正是此人!此人在贵阳犯了人命大案,因为被杀者贵为土司,贵州巡抚叶梦熊不敢擅专,已将他解赴京城,要交由皇上您亲自裁断!皇上……”

  朱行书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叶小天有罪无罪,是生是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这……不就是皇上的大好机会么?”

  万历双眼一亮,道:“叶小天犯了人命案子,已被解赴京城?”

  朱行书道:“不错,臣查过了,叶抚台的奏本已经转到通政司,大概这一两天就会转到御前。”

  “嗯……”

  万历负着手,在金殿上踱起了步子,叶小天犯下命案,这是公事,而要他退亲弃婚,这是私事,应不应该假公济私呢?自幼所受的教育,使万历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莹莹的可爱……

  万历下定了决心,猛然站住了脚步,吩咐御前太监道:“三德子,你去通政司,查一查有没有贵州巡抚的奏本,若有,叫他们立即转呈司礼监,朕要马上看!”

  三德子领旨,马上匆匆离去。万历对朱行书道:“叶小天在贵州,究竟为何杀人,你可知道?”

  朱行书赶紧道:“臣已经打听明白了。”朱行书马上把他打听到的消息对万历皇帝学说了一遍,这时他就是如实描述了,这个时候他没必要添油加醋,如果皇帝决心以此作为对付叶小天的手段,皇帝自会明白该怎么做,他矫过饰非的话,反而容易影响皇帝的判断。

  “原来如此!”

  万历明白了,这件事他可操作的余地的确大的很,他若说叶叶小天无罪,那些习惯了跟他唱反调的大臣们大多也不会站出来反对,因为叶小天的所作所为,其实是符合朝廷利益的。既然如此,飞鸟未尽,叶小天这具良弓,究竟该不该藏起来呢?

  万历又犹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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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自己找媒人

  万历皇帝既然亲自过问,通政司自然不该怠慢,马上就把叶梦熊的奏章送到了司礼监。

  万历拿到叶梦熊的奏章,仔细阅览了一番,叶梦熊把叶小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他评估的由此将会产生的影响,都详细写在了奏章上,他建议皇帝对此事不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为叶小天这个人对朝廷经略西南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然而万历皇帝已经把叶小天视为他得到夏莹莹的最大障碍,如今既有机会治他的罪,又岂肯为他开脱?经略西南,万历当然在意,但他自负英明,相信少了一个叶小天,西南也依旧会是他的囊中之物,自然不想为此放过叶小天。

  万历看罢叶梦熊的秘奏,只是淡淡一笑,吩咐三德子道:“明日早朝结束,把内阁及三法司留下。”

  次日早朝已毕,三德子把内阁众阁老以及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都留了下来。万历面沉似水地吩咐道:“三德子,把叶巡抚的奏章念给众卿听听。”

  三德子展开叶梦熊的奏章,声音朗朗地念起来,刚刚念完叶小天与张家、杨家、展家以及曹家结怨的经过,还没念到叶梦熊的分析与判断,万历皇帝便重重地一拍御案,沉声喝道:“胆大包天!众卿以为,叶小天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王季一见皇帝龙颜大怒,马上知机答道:“臣以为,纵然是张、杨、曹、展四家挑衅在先,叶小天擅用私刑,亦属目无王法,理当惩诫。可依照旧例,降其官职。以警效尤!”

  万历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又转向刑部尚书叶鲁波,问道:“叶卿以为如何?”

  叶鲁波一瞧皇上的脸色。就明白王季的回答皇帝并不满意,马上答道:“臣以为。当彻底免去他的世袭土官之位,罢黜为民!”

  万历皇帝依旧不满意,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顾倾城,问道:“顾卿以为如何?”

  经筵一事后,顾倾城变得非常谨慎,便斟酌地答道:“臣以为,应罢黜其世袭土司之职,流放三千里。贬为戍边罪卒,赎其罪过,如此方可保全朝廷体面、安抚贵州众土司。”

  万历皇帝轻轻吁了口气,扫了申时行等人一眼,问道:“众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圆滑地答道:“律法之事,乃三法司之责,老臣不敢置喙!”

  万历沉声道:“既如此,便依三法司合议之结果,将叶小天立即拿问下狱!”

  ※※※※※※※※※※※※※※※※※※※※※※※※※

  叮叮当当地一阵镣铐声响,叶小天披枷戴锁地进了天牢。玄字一号监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如今他又回来了,只不过以前他是在牢外面,现在是在牢里面。

  牢门打开了。押送他进牢房的王傲扬和刘敬银略显尴尬地道:“叶头儿……”

  王傲扬和刘敬银都是叶小天当牢头儿时的兄弟,一别经年,现在王傲扬已经熬成了玄字一号监的牢头儿,刘敬银也成了副牢头儿,今天叶小天成了犯官,这两人哪能让狱卒押解,便亲自扮起了狱卒。

  叶小天向他们笑了笑,道:“无妨!”便坦然走进牢房。

  这间牢房比其它牢房要干净一些,由于靠近牢房外侧。所以牢房里也干燥许多,牢房内空空如野。只有靠墙放着一张草垫子,一看就是新的。

  叶小天会心地一笑。回身向王傲扬和刘敬银拱手道:“两位兄弟用心了!”

  王傲扬搓了搓手,难为情地道:“头儿回来,兄弟……兄弟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头儿住的舒坦些。别的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兄弟无能,头儿莫怪。”

  叶小天道:“怎么会,你们还当我是兄弟,我就很开心了。”

  刘敬银道:“头儿先歇着,我去巷口弄点烧酒和猪头肉,回来陪头儿喝两杯。”叶小天笑着点了点头,王傲扬和刘敬银这才轻手轻脚地锁了牢门。

  叶小天拖着手铐脚镣走到草垫子旁,往草垫子一躺,头枕着双臂,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朱行书提亲未遂时,叶小天就预料到自己此番进京恐怕不会善了,如今果不其然……

  叶小天眯起眼睛,默默地望着天窗射进来的那束阳光。每次警觉到危险时,他总能想到办法、未雨绸缪,但这一次……他毫无办法,只能硬抗到底。

  他所拥有的力量在京城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势力根基也不在京城,偌大一个北京城,他认识的重臣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林侍郎。如果是旁的事登门相求他或者还能答应,可是让他帮忙对付皇帝……

  叶小天苦苦一笑。

  其实叶小天也不是无技可施,真要“垂死挣扎”,他总还是有些办法的。对付皇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舆论大造声势,这一招对土匪恶霸全无用处,可是对皇帝却很有效,当初他就是用这一招把李国舅轰出了南京城。

  可那样一来,就得莹莹抛头露面、担当大局,夏家也要为此被他拖下水。这一次对头不是国舅,而是皇帝本人,叶小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夏家人丁兴旺,但多为男丁,千顷地里一棵苗的莹莹自幼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被夏家保护的太好,完全就是一朵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的娇花,叶小天不忍心让她冲到风口浪尖儿上,也不太相信莹莹有能力为他撑起遮风蔽雨的那柄伞。

  “罢了,老子原本一无所有,却从一介狱卒混成典史、得了功名,做了推官,成就一方世袭土官,什么风光富贵都尝过了。如今就算失去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老子还有一个尊者的身份,那可是皇帝也罢黜不了的!嘿嘿!”

  ※※※※※※※※※※※※※※※※※※※※※※※※※

  “夫人,马车准备好了!”夏府家丁向夏夫人禀报了一声,正在厅中急急踱步的夏夫人闻声止步,向一旁的夏府管事问道:“小姐可已准备好了?”

  管事答道:“小的已经叫人去催了。小的这就去看看。”

  夏夫人道:“不必了,我去瞧瞧。”夏夫人急急赶到后面夏莹莹的住处,一个丫环正从房中出来。一见夏夫人连忙停下施礼,夏夫人道:“小姐可曾打点好行装了?”

  那丫环道:“奴婢正要禀报夫人。小姐执意不肯离京,婢子苦劝不得……”

  “什么?”

  夏夫人一听大为着急,立即走进夏莹莹的寝室,就见几个丫环婆子正在苦苦相劝,夏莹莹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夏夫人沉下脸道:“莹莹,你怎么还不准备,再晚只怕就离不了京啦!”

  夏莹莹一见母亲来了。站起身道:“娘,小天哥入了大牢,吉凶难料,我怎能一走了之?”

  夏夫人顿足道:“糊涂!此事皆因你而起,你留在京里于事无补,只会令事情变得更加不可预料,你早些离开京城,说不定他就能化险为夷。”

  夏莹莹道:“说不定?说不定我一走,皇帝一怒之下就会杀了小天哥。”

  夏夫人怒道:“那你留在京中又有何用?”

  夏莹莹掷地有声地道:“至少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夏夫人道:“胡闹!简直是胡闹!”

  夏莹莹认真地道:“娘,女儿不是胡闹!女儿是认真的!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宠着、惯着我,我从没吃过苦、从没受过罪,也没有做过什么事……

  女儿不像妙雯姐姐一样智略无双。也不像凝儿姐姐一样有一身过人的好武功,女儿是没什么用,一直就没什么用,所以,小天哥喜欢我,我好开心!现在,小天哥遇到了危险,女儿不能一走了之,女儿一无是处。但为了他却可以义无反顾!”

  夏夫人急道:“莹莹……”

  夏莹莹道:“娘,女儿从未做过什么决定。这是第一次,请娘亲不要阻止我!”

  夏夫人道:“你要做什么?”

  夏莹莹凛然道:“我要用我的法子救小天哥出来!”

  夏夫人顿足道:“你这丫头。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夏莹莹没有回答,而是昂昂然地从夏夫人面前走了出去,夏夫人急急追着莹莹出去,一直追到大门口,就见夏莹莹登上那辆准备远行的车子,吩咐了一声,那车便疾驰而去。

  众多牵马等在门外,准备保护大小姐返回的的侍卫愕然相顾,手足无措。夏夫人急急问道:“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侍卫统领答道:“小姐不肯回贵阳,小人方才听见小姐吩咐车把车要去驿馆,小人要不要跟上去?”

  驿馆里,三娘子正吩咐人收拾行装准备返回草原。她是草原上的实际统治者,是不可能久出不归的,如今面君已毕,她已向皇帝请旨,准备即日返回草原。

  三娘子的人正忙碌着,夏莹莹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三娘子一见非常欢喜,上前拉住夏莹莹的手,开心地道:“小妹子,你是来送三姐姐回草原的吗?”

  夏莹莹郑重地道:“三姐,我想请你在京里再多留几天。”

  “怎么?”三娘子笑道:“不舍得三姐离开?那你跟姐姐去草原做客好啦,大草原上的风光和你贵阳山水可是大大不同的。”

  夏莹莹肃然道:“三姐,莹莹想求你一件事!”

  三娘子豪爽地道:“和姐姐客气什么,你说,什么事,只要姐姐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夏莹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道:“我想请三姐,为莹莹做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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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官居六品

  三娘子听了很久,直到莹莹讲完她的故事,三娘子才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道:“皇贵妃可不同于普通的宫女,到了这个身份,那就是仅次于皇后的存在,你真不想当?”

  莹莹用一种比她更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我又不是男人,为什么老想着当官?”

  三娘子解释道:“皇贵妃不是官,胜似官。皇贵妃是……是……”

  莹莹道:“是皇上的女人?”

  三娘子道:“唔……对啊!”

  莹莹更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做皇帝的女人?我只想跟了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女人难道不应该嫁给她爱的男人吗?”

  三娘子无法质疑这个问题,却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每个女人一生中总会有一个她最爱的男人,但她是不是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

  三娘子想了想,决定抛开这个问题,又道:“但是,皇帝是个很有权势的男人,不!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既然他喜欢了你,如果你不肯做他的女人,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很大的隐患。”

  莹莹快乐地笑起来:“我的父兄,我最了解。如果我不肯跟了皇帝,皇帝又很小气的话,他可能会对我的家族用些不好的法子,让我们不好过。

  可我要是不情不愿地做了皇帝的女人,我的太祖母、我的爷爷、叔爷爷们,我爹爹、我的叔父们,还有我好多好多的哥哥和兄弟们,他们都会不快乐,连家族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们会觉得很羞耻!”

  夏莹莹歪着头想了想。甜甜地笑起来:“小天哥哥也会一辈子不开心!那么你说,我若违心地跟了皇帝,究竟是救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人若不开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三娘子呆呆地看着夏莹莹。终于放弃了劝说。她们两个的思想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又如何劝说?

  她是草原上的女王,她是连大明皇帝都不敢忽视的草原之主。在整个东方,她是仅比大明皇帝略逊一筹的一个强大统治者,但是她做不到像莹莹一样,活得这么简单、这么率真。

  她是阿拉坦汗的王妃,她根本不想嫁给阿拉坦汗那个粗鲁、野蛮、目光短浅、无智无勇的长子黄台吉,但她不但在几年前嫁给了黄台吉。现在又嫁给了黄台吉的儿子。

  她是草原上的霸主,所有的部落都要仰她鼻息,但她要仰大明鼻息,那些臣服于她的强大部落,她也不能为所欲为,凭着她的一己喜恶来对待。

  那些拥有黄金家族血脉的部落首领,从来就不甘心真正的臣服于她,一有机会,他们就串连密谋,想推翻她的统治。但她不能冷面以对,脸皮一日没撕破,她就要虚于委蛇。

  她活得很辛苦、很疲惫。她也想活得简简单单,但她不能……

  三娘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张开她那双握过钢刀、挺过大枪、扬过套马杆的有力的手臂,温柔地环住了莹莹,像一个母亲似的,轻轻抚摸着她柔顺丝滑的头发,轻声道:“小妹子是天地所钟的灵物,三姐沾染了太多的世俗气,同样是女人。在你面前,却要自惭形秽。姐姐好羡慕你……”

  莹莹听得似懂非懂,她没有三娘子一样的人生经历。又怎能有她一样的体悟。

  三娘子轻轻放开莹莹,郑重地点点头:“成!为了你,我留下!我做你的媒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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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头儿,有劳了。”

  朱行书坐在王傲扬对面,笑吟吟地道:“王头儿若不放心,可以先搜我的身,我可以保证,身上没有任何夹带,除了这一张嘴巴。王头儿只要让我见见他,只要一柱香的时间……”

  朱行书把桌上摆着的那锭银光闪闪的银锭轻轻推到王傲扬面前:“它,就是你的。”

  朱行书不想亮出身份来见叶小天,即便他亮出宗室的身份,也进不了刑部大牢的门。大明的宗室皇亲,其实并不像民间百姓想像的那么威风。

  除了大明的文官集团习惯性地把宗室当成仅次于宦官的奸臣,对他们一直警惕防范之外,他们的倚仗是皇帝,这也是他们不大能嚣张起来的理由。

  哪怕是一个县里的税课大使的远房亲戚,和别人结了怨成了仇,都可以去找那税课大使唠一唠,只要有了机会,那税课大使就会帮你出气。

  可皇帝……,不要说是皇亲宗室了,就算皇帝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未奉诏也见不到他。真有机会见到了,双方关系生疏的还不及天天与皇帝相见的朝中大臣们,他们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向日理万机、九五至尊的皇帝打这种小报告?

  况且,朱行书今日要做的事虽然是秉承了皇帝的意志,可它毕竟见不得光,所以朱行书隐瞒了真实身份,用银钱开路。

  王傲扬摇了摇头,道:“这位老哥,叶小天可是皇帝下旨拿办的,容你私自相见,这干连可不轻啊!”

  朱行书微微一笑,又是一锭银子出现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不信这个牢头儿不动心。

  王傲扬犹豫了一下,道:“一旦被人发现,王某的差使可就要丢了。”

  朱行书道:“我会很小心的,而且,我很快就离开。”说着,朱行书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三枚银元宝,就像三条可爱的元宝船,荡漾在王牢头儿的眼中。

  王傲扬轻轻吁了口气,衣袖在案上轻轻一拂,好象变戏法儿似的,三锭各重五两的银元宝不见了踪影。王傲扬站起身来,道:“一柱香的时间,一定要准时离开。”

  朱行书大喜,微秃的脑门随着急点的动作闪闪发光:“一定!一定!”

  朱行书被刘敬银带进了大牢。王傲扬袖子在桌上一拂,三锭银元宝又出现在桌子上。叶头儿早就吩咐过,不管是谁。只要想见他的,就可以放进来。

  叶小天很清楚。就凭他的所作所为是符合朝廷利益的,正常情况下他就不会有牢狱之灾,就算与他有仇的几个土司家族不断抗诉,向朝廷施压,大不了也就是贬他的官,降他的职位。

  如今他既然被押进刑部大牢,皇帝难逃假公济私之嫌,这样的话。皇帝一定会派人与他接触,进行肮脏的交易。而莹莹那边一旦得了信儿,也会想要见他。

  阳光照不到所有的角落,天威亦如是。千百年以来,牢房自然形成了牢里的一套规矩,再重要的犯人,狱卒们也能在他们的职权范围内灵活掌握。

  叶小天既然这么吩咐了,王傲扬当然不会为他设置障碍,但这一看明显就不是叶头儿部下的人,有机会刮他的油水。王傲扬也绝不会放过,雁过拔毛的绝活,他还是跟叶小天学的呢。

  ※※※※※※※※※※※※※※※※※※※※※※※※※※※

  “叶大人……”

  朱行书向牢里唤了一声。又向左右看看,刘敬银很懂规矩,他进了牢房后又偷偷塞了锭银子给刘敬银,刘副牢头儿现在就站得很远,除非长了一副顺风耳,否则是听不见他们谈话的。

  叶小天翻身坐了起来,眉梢微微一挑:“镇国将军?”

  朱行书心虚地干笑两声,道:“这里没有镇国将军,只有朋友!”

  叶小天讥诮地道:“足下是叶某的朋友吗?”

  朱行书道:“叶大人如今身陷囹圄。而朱某此来,是为你指点迷津、救你脱困的。不是朋友,谁肯如此帮你?”

  叶小天冷冷一笑。道:“那么足下打算如何救我脱困呢,是不是要我把心爱的女人献给皇上,取悦皇上,皇上就能网开一面了?”

  朱行书正色道:“叶大人此言差矣,你之所以入狱,是因为犯了王法,皇上公私分明,怎么会因私废公,又怎么会假公济私?只不过,皇上之所以严惩你,是因为你目无王法、目无朝廷、目无君上,如果你能做一些事,让皇上明白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对皇上都是恭顺的、忠诚的,呵呵……”

  朱行书轻轻抹了抹八字胡儿,微笑道:“相信皇上是会高抬贵手,从轻发落的。”

  叶小天提着脚镣之间沉重的铁链,慢慢走到朱行书的面前,眼中依旧有一抹讥讽的意味:“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向皇上表明我的恭顺与忠诚呢,还请镇国将军赐教!”

  朱行书感觉到他话中嘲弄的意味,不免有些狼狈,气恼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叶大人,你明白的,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错过,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叶小天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将军想听真话?好!那我就和你说真话,真话只有一个字!”

  朱行书欣然道:“你说!”

  叶小天怒视着朱行书,大声咆哮道:“滚!”

  “滚~~~滚~~~滚~~~”

  咆哮声在牢房内久久回荡,其它牢房的犯人受了惊动,纷纷站起,向这边跷脚张望着,就见朱行书低着头,满面羞恼,脚步急促地向外走去。

  夏府里,莹莹张开双臂,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拿着软尺正在给她量着身材,在莹莹面前还有两个裁缝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上好的湖丝绸缎,供她挑选着款式和颜色。

  夏夫人站在一边,愁眉紧锁地看着女儿,可她知道,这个女儿执拗起来九牛不回,她根本管不了。

  一个老裁缝道:“姑娘选定了布料就好,不过这珠玉、垂绦、金银线、霞帔、结绶等,平民和官宦是不同,官宦品级不同也是不同的,不知姑娘那位佳婿可有官职在身,若有官职,官居几品?”

  夏莹莹笑得甜甜的:“他呀?官居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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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大家来找碴

  监察御史李博贤好巧不巧的经过午门,正好看见一身新嫁娘妆扮的夏莹莹俏生生地立在宫前,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马上就像嗅到味儿的猎犬,急急赶了过来。

  李博贤是个很尽职的言官,每个月不找几个人的碴儿,不写几道弹劾奏本,他就觉得自己很失职。这种心态和行径,就像后世一些公司单位的行政部门,每年不搞几次考评、会议、参观、学习等等无聊的活动,年底的时候连总结都没法写,他会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政绩乏善可陈。

  昨天李御史恰好找到一桩可以弹劾的事情,如今正要往内阁递本子。作为御史,他是有权力不经过通政司而直接上书的。

  近来京城连着下了几场大暴雨,这大暴雨对富有人家来说,不过是出行增加了些困难,但是对贫民来说却是一场大灾难,因为很多贫民的陋居因为倾盆暴雨而垮塌了。

  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房舍无论是屋顶还是墙壁都必须建造的很厚重,所以一旦垮塌很容易造成死伤,结果因为这场大雨,有些贫穷百姓被砸死、砸伤,许多贫苦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困顿。

  万历皇帝得知消息后,下旨让顺天府尹全力救灾,依照贫户每人发米五斗,银五钱。压死者每人米一石,银一两。砸伤者每人米七斗,银七钱的标准发放赈济。

  赈灾救济向来有油水可捞,李博贤打听到有些顺天府小吏趁机上下其手,从中捞了些好处。而且,坊司的里长保正们也上行下效,对缙绅人家捐献的旧衣服旧家具什么的,先可着自己和亲戚挑选留用。挑剩下的才分给贫民。

  李博贤听说此事后大为欢喜,连夜写了一道奏本,准备上书弹劾。至于具体是哪个小吏贪墨。哪个坊司假公济私,他是不清楚的。实际上他听说的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

  不过他也不必非得去微服私访,找全人证物证,他既然听说了就可以告。找不到被告,告顺天府就好了,而且顺天府尹比什么小小胥吏、坊司的里长保正份量重,告起来更有成就感。

  如果李御史所奏只是道听途说,实际上并无其事也没关系,他是御史。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告错了照样算是他的政绩。国朝对于监察百官的御史系统可是一向非常纵容袒护的。

  “姑娘……”

  李博贤唤了一声,夏莹莹转过身来,珠帘之下俏靥如花,因为珠帘的遮挡,三分朦胧中更显娇丽,大红的霞帔更是为夏莹莹增色不少,李博贤乍然一见,不禁大大地惊艳了一把。

  此时的莹莹,身上穿着一袭华丽艳美的嫁服。嫁服上有用白金线、黄金线及珠石等绣成代表龙凤呈祥的龙凤和鸳鸯的图案。头上戴着凤冠,上饰一条金龙、翊以二珠翠凤,衬得容颜娇美无俦。

  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的霞帔上。开屏孔雀好似要活过来似的,托着她俏美的脸蛋儿,清澈明亮的眼睛,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双唇像玫瑰花瓣般鲜嫩欲滴。

  所谓天香国色也不过如是。夏莹莹生得太漂亮,李博贤上次见过她一面,这一次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上次风风火火地闯宫要见她母亲的那个女子吗?

  凭着御史的职业敏感。李博贤立即意识到其中必有故事。他的眼角稍到正有一个同行急急赶来,那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一见他已抢先站在夏莹莹的面前,顿时懊恼地站住。

  李博贤自得地一笑。问道:“姑娘为何一身嫁娘打扮立于宫门之外,可以告诉本官吗,如有冤屈,本官可以为你做主!”

  夏莹莹看了看他,直率地问道:“你的官儿大吗?”

  “呃?”李博贤被她问得一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色官袍,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做答。

  夏莹莹道:“我听人说,本朝的大官都是穿紫袍、红袍的,小官才穿青袍、绿袍,如果你官儿太小,那就管不了我的事,还是不要问了,我在这儿堵着,总会有大官儿出来的!”

  李博贤听的哭笑不得,不过夏莹莹这样天真娇憨,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李博贤耐心答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本官的官职的确不高,只是七品官而已……”

  莹莹一听大失所望,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那夫君是六品官,都被皇帝陷害入狱了,你才七品,帮不了我的,我不想害了你,你还是快走吧。”

  “什么什么?”

  李博贤一双小眼睛顿时射出两道激光般的炽热光芒,他听到了几个令他肾上腺素急速飚升的关键词:“六品官”、“皇帝”、“陷害入狱”,李御史激动的打起了摆子。

  “姑娘!姑娘你听我说……”

  李御史满面红光:“姑娘你有所不知,国朝里有些事情可不是官儿大就能管,官儿小就不能管的。恰恰相反,有些事儿,你官儿再大也管不了,反而是品秩低的小官才有权管!”

  夏莹莹讶异地看着他道:“当真?”

  李博贤挺起了胸膛,正色道:“本官李博贤,乃陕西道监察御史,自然不打诳语!本官虽只七品,可就算一品大员、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但有不法之事,本官也都能管!”

  夏莹莹从他的话中没有捕捉到自己最想听的那个关键词,不禁紧张地问道:“那要是皇帝犯了不法之事呢,你也能管吗?”

  “哈哈哈哈……”

  李博贤仰天大笑,心里话差点儿脱口而出:“皇上犯错何止本官能管,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勋官功臣、乡老耆老、致仕老臣、士林名流,谁都能管啊!”

  皇上是什么?皇上是杵在全天下人面前,供大家找碴儿的一个特殊存在!是刷声望的最佳*oss!而且本朝这个*oss比起唐宋两朝的*oss也就是血厚了点儿,杀伤力差得远呢。

  不过,李博贤可没把这个意思说给夏莹莹听。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天真烂漫的一塌糊涂,对大明官制也不甚了然。如果自己这么一说,没准她又要去找大官儿喊冤。那他如何刷声望?啊不,是完美履行一个御史的职责?

  李博贤笑容一敛,正色答道:“本官当然能管!本官乃是言官,是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皇帝与百官过失的事情,姑娘有什么冤屈,尽管道来!”

  夏莹莹疑惑地道:“纠察?”

  她其实不是不懂纠察的意思,只是不太清楚这个纠察的权力究竟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让皇帝收回成命。李博贤见她脸色却有些误会了,他以为这姑娘读书少,不懂纠察的意思,赶紧又用大白话解释了一遍:“本官这种官,就是专门给皇帝和百官找碴儿、找别扭的!”

  ※※※※※※※※※※※※※※※※※※※※※※※

  “朕……很喜欢莹莹姑娘,而莹莹姑娘却已和你订了婚。朕希望你能退亲,你擅杀四方土司的事,朕可以保你无事!”

  终于,万历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说出这番话时。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但这番话说出来,心里却突然一阵轻松。仿佛压在肩上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叶小天直视着天子,他已不只一次见到皇帝,还从来没有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放肆地直视着他,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既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看在叶小天眼里却少了几分敬畏。

  有些事,他可以圆滑,可以忍让。有些事,却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绝对不可以让步的底限。哪怕对方是皇帝,既然决不让步。他又何必低头?

  叶小天迎着皇帝的目光,正容说道:“臣拒绝!”

  万历的脸突然胀得鸡血般殷红。

  叶小天道:“自己的女人是不能出卖的。这是臣做人所坚持的本份!如果,臣连做人的本份都做不到,做不好臣子本份也就不稀奇了,皇上说是不是?”

  “有些人,认为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有些人,认为事业前程、功名利禄才是一个男人所应追求的本份,其他的全都可以放弃,但那不是叶小天,臣就是这样一个人!”

  万历皇帝握紧了双拳,愤怒地指着叶小天的鼻子道:“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荣华富贵!如果不是朕赐你卧牛长官司世袭长官一职,你够资格与夏家结亲?

  只要你放弃她,你就可以继续拥有这一切,美丽的女子你可以予取予求,你的子孙可以像朕的子孙一样,世世代代据其地、治其民,这……难道还不值得你交出一个女人?”

  “美丽的女子,我可以予取予求,但莹莹只有这一个!天上地下,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交出一个女子,换来世代荣华,那样的话,臣的灵位上,供奉着的将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叶小天看着万历皇帝,沉声道:“臣儿子的儿子,世知道他是臣的孙子,臣孙子的孙子,臣知道他是臣的玄孙,再往后臣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了,臣不认识他,他也不会记得臣,臣要为了一个他不记得我,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就牺牲自己的女人?那岂非天大的笑话!”

  万历皇帝厉声喝道:“朕的耐心有限,朕最后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一个你注定会失去的女人,还是要你的身家性命!要你的富贵荣华?”

  叶小天的腰杆儿慢慢地挺拔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铁镣。用无礼而大胆的目光瞪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道:“臣也只问皇上最后一句话:皇上是想要一个注定不会把心交给你的女人和万世骂名,还是要你的铁桶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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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决战紫禁城

  万历皇帝被叶小天的话激怒了,以致他的脸色都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叶小天,你的性命就悬在朕的手里,你还敢出口妄言!难道……你还敢谋反不成?”

  “如果皇上想杀臣,臣马上就会身首异处,臣都已经死了,又如何谋反?”

  叶小天平静地解释了一句,随即话风一转:“但是,皇上应该记得,臣领出深山的那些百姓,他们尚未得到足够的教化,心中还没有朝廷、没有皇上,对于臣,他们也只是感念臣对他们的帮助,所以才服从臣的命令,而非因为臣是朝廷任命的铜仁府推官。所以,臣如果死了,臣可以确信,他们一定会为了臣揭竿而起!”

  万历仰天大笑:“为了你?就因为你想拥有一个不该由你拥有的女人愚蠢地死去,他们就会为了你不惜向朕宣战,以卵击石?”

  叶小天注视着万历,声音掷地有声:“是的!所以皇上问臣是要富贵权柄还是要一个女人,臣可以告诉皇上,臣都要!皇上若是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哪怕这场战争转瞬就能扑灭,皇上也会遭到全天下人的唾骂,而臣为了一个女人不惜鸡蛋碰石头,却不会有一个部下提出异议!而且……”

  叶小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而且,臣还会受到全天下人的赞美!因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像臣一样这么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同天下至尊为敌!”

  叶小天稳稳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铁镣“铿”地一声响,叶小天沉声道:“皇上愿意成全微臣么?”

  万历皇帝如遭雷击,他慢慢地退了两步,无力地坐倒在龙椅上。同人不同命啊!同样的事。他做了就是昏君,别人做了就是英雄。

  他并不怀疑叶小天的话,他相信一旦真的闹到这一步。叶小天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对于叶小天所说的一旦他身死,他的部下会揭竿而起。万历也没有几分怀疑。事实上不仅仅是叶小天,黔地大部分土司如果揭竿而起,土民都会服从他们的命令。

  那些愚民对土司的敬畏,远远超过他们对朝廷的敬畏,如果不是这样,例代朝廷又何必对黔地土司采取绥靖安抚之策,反正百姓心中是有朝廷的,只管派兵前往接收、设立流官就好了。那些土司不可能有人拥戴追随。

  这一瞬间,万历忽然有一种辛酸悲苦的强烈感受,他好羡慕叶小天。他是皇帝,但他远不如叶小天活得如此逍遥自在。他真想和叶小天换换,也能好好地为他自己活一回。

  可是,这能由得他自己吗?一时间,万历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辛酸、无奈、空虚,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皇帝这个身份的厌恶!

  ※※※※※※※※※※※※※※※※※※※※※※※※※

  “我是贵阳红枫湖夏土司的女儿。我的母亲受封为诏命,我跟娘亲赴京谢恩,迄今仍未接到皇上允许我们返回家乡的旨意。可我一直也没多想……”

  夏莹莹泫泪欲滴地向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述说着:“那日,我的母亲没有从宫里出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说是我的母亲生了重病,我驱车闯宫,就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

  夏莹莹驱车闯宫那天,李御史正好是目击者,还被三娘子给他来了一记“空中飞人”,对此当然记忆犹新。此刻听夏莹莹一说,两相印照。便知夏莹莹所言不虚。

  一时间,把个忠正耿直的李御史臊了个满脸通红。这位李御史除了孜孜不倦地追求名望。还真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他是个很忠直的人,身为皇上的臣子,皇上干出这么没格调的事来,连他都觉得无地自容。

  夏莹莹继续说着:“那一日,小天哥哥突然出现在京城,他说奉了圣旨率众山民出山,却遭到四方土司的排挤,后来更是动用刺客,想要暗杀小天哥哥。

  小天哥迫于无奈,奋起反击,杀死了想害他的坏土司,抚台大人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把他递解进京,交给皇帝亲自裁断。那天恰好皇帝派了一个叫什么书的镇国将军到我家提亲,被小天哥一口回绝。

  本来,小天哥说过,他是被迫反击,而且是那些坏土司无视朝廷在先,朝廷绝不会严惩他,叫我只管安心。谁料小天哥拒绝了皇帝媒人的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大内侍卫,把小天哥抓走了……”

  夏莹莹说的珠泪盈睫,饶是李御史一向方正,都有一种抬手替她拭泪的冲动。夏莹莹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锦锻封面的婚书,递给李博贤道:“找碴大官儿,你看,这就是人家和小天哥哥的婚书!”

  李博贤赶紧接过来翻看,夏莹莹继续道:“人家虽然来自西南边陲,不及中原女子懂得礼数,可也明白一女不适二夫的道理,既已许给叶家,岂能再嫁朱家?

  人家也知道,只要答应跟了皇帝,小天哥就能平安无恙,可人家宁愿与小天哥哥一同去死,也不做那自毁名节的事。今日,我夏莹莹来到宫门前,就是想以死明志!”

  夏莹莹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口短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哀婉地道:“反正皇上想杀人,小天哥就一定会死,人家不如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着小天哥哥,一道儿做对鬼夫妻吧!”

  李博贤正在看婚书,待他看见那媒人居然是蒙古三娘子,一张脸羞得更红了。皇上这脸都丢到大草原上去了,真是……,常言道:主辱臣死,主忧臣劳,主自寻其辱的话怎么办?跟着一起丢人呗。

  李博贤正气愤地想着,忽见夏莹莹掣出一把匕首,对准了她的心口,李博贤这一吓可真是非同小可。夏莹莹要是真死了,纵然经过他的苦谏,皇上幡然悔悟。这事儿也无可挽回了。

  李博贤一把抓住了夏莹莹的手腕,惊叫道:“姑娘死不得,万万死不得!本官为你做主。定能保得你那夫君平安,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莹莹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智略计谋一类的东西更谈不上,但她此番所说的事九成九是真的,再加上一点从小捉弄爷祖、叔伯、兄弟时练就的本领,那半真半假的表演居然把李御史唬了个坚信不疑。

  本着为皇帝负责的信念,他绝对不能让莹莹死,莹莹一旦死了,堂堂天子为了逼夺民女,害死人家男人。逼死人家女人,这名声就臭到家了,身为当事御史,也是他的严重失职。

  李博贤紧紧抓着莹莹的手腕,把尖刀抓离她的心口,正色说道:“姑娘不必绝望悲伤,有李某在,一定能保得你夫妻平安!”

  莹莹啜泣地道:“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你真能帮到我吗?”

  “能!”

  李博贤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攥着莹莹的手腕道:“御史台就在不远处,姑娘请跟我来!”

  这个时候,李博贤已经不在乎让同僚知道并参与此事了。他是首倡者,注定了名垂青史的只能是他,那还怕同僚们知道做什么,多一个人声势便壮一分,正要合众言官之力,才能阻止皇帝在罪恶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而走,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个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刘御史一直站在远处看着,眼见那位嫁娘打扮的女子时而激愤,时而垂首。李御史时而怒容满面,时而面红耳赤。只把刘恒邑急得抓耳挠腮。

  如今见那新嫁娘居然还掏出一把刀来,刘御史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是心急如焚。不过,身为清流,刘御史的节操还是有的,这笔“生意”人家李御史明显已经“接单”了,他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冲上去抢“提成”?

  眼看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匆匆离去,刘御史只能怅然追望,有心追上去,又绕不过自尊这道关,同样是监察御史,他都年近六旬了,李博贤的年纪在他面前只是小字辈儿,怎么好意思。

  刘御史正犹豫间,旁边忽然有人嘿嘿一笑,道:“老道长,在这儿瞧什么呐?”

  刘御史扭头一看,认识,熟人!通政司右通政党腾辉,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是同年进士,自然熟悉。不过,两人的仕途之路发展不同,现在党腾辉身为通政司右通政,已经官居四品,而他还是个七品官,可真要论起权势地位,他可能还尤有过之。

  四品官?整个大明数下来,怎么着也有几百位,可御史,全国上下一共才一百一十六人,那可是实权在握、权大职轻的特殊官员:清流言官。

  所以,党腾辉这位老同年见了刘御史也不能托大,还是得尊称一句老道长。这老道长可不是指出家人,而是对监察御史的尊称。因为大明监察系统把全国划分为十三道,每道都设有监察御史,所以称其为“道长”。

  刘恒邑怎好说他是眼热李御史得了一笔好“生意”,忙打个哈哈道:“没甚么,没甚么,党老大人怎么这般清闲呐?”

  党腾辉笑道:“有几份重要的奏章,还是党某亲手送到宫里妥当。”党腾辉说着,便捋着胡须,望着远方只余一道红色身影的夏莹莹叹道:“这位姑娘倒也真是了得,竟有勇气身着嫁妆宫前明志!”

  刘老御史一听,急忙问道:“怎么,党老大人知道那位姑娘为何身着嫁妆出现在午门之外?”

  党腾辉道:“略知一二。这位姑娘呀……”党腾辉捡那能说的对刘老御史说了一遍,拱拱手道:“党某还要进宫,就不多聊了。改日再邀老道长过府饮酒。”

  党腾辉说罢便向宫里走去。刘恒邑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李博贤方才为何那般激动了。御史,是为刷声望而存在的官员,可要刷到皇帝这种*oss,而且有机会担当主攻手,那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他做了一辈子御史,眼看就要告老还乡了,可也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呢。面子、名声,名声、面子,刘御史心中天人交战,激烈挣扎了一阵,把脚重重地一跺!

  “老夫又不是从你嘴里打听出来的,凭什么不能抢先弹劾?”刘御史把袍裾一撩,往腰里狠狠地一掖,便大步流星地奔了左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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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风波左顺门

  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桓邑风风火火地赶到到大名鼎鼎的左顺门,“卟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宫中高声大呼道:“皇帝无道!皇帝无道啊!”

  左顺门此时已改称会极门,建于永乐十八年,与东华门相望,这是明代在京文武官员与宫中上下接本、交接公文的地方,换句话说,进宫办事的官员、要从内阁离开的官员,全都从此门进出。

  刘御史掖着袍裾急急赶来时,进进出出的官员们还没太当回事儿,瞧他样子就知道有急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御史什么时候不是喳喳呼呼的?有人早朝的时候没憋住放了个无声的臭屁,他们都能郑重其事地弹劾一圈儿,只是不知道这位刘老大人今天要告谁,告的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看文官集团对外是抱成一团儿,其实内部也是派系林立,言官清流远不像他们自己标榜的那么孚人望,其他派系的文官对这些专门玩笔杆子、动嘴皮子的同行,其实观感并不是特别的好,有时候难免会拿这些穷横穷横的御史开涮。

  不过在左顺门外下跪,还高呼“皇帝无道”这可一下子引起了众官员的兴趣,本该进门的、正要出门的官员们全都不走了,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吏部考功员外郎安非谙惊问道:“老道长,发生了什么事情,缘何如此悲愤?”

  刘恒邑老泪纵横,叩阙大呼:“皇帝昏庸!昏庸无道啊!皇帝违背祖宗成法,欲纳诸侯之女为妃,此罪一也!一国之君,不顾社稷安危,贪恋女色。此罪二也!此女已有婚约,皇帝为了把她占为己有,构陷其夫。此罪四也!公器私用,罔视国法。此罪五也……”

  最会给人编排罪名的人是谁?不是李大状一类的讼师之法,而是御史,一件事被刘恒邑拆成了几件事,滔滔不绝一说就是五七八条,听得众官员又惊又怒,工部侍郎查铭哲打断刘恒邑的话道:“老道长,还请说得明白一些,皇帝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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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被叶小天气得浑身哆嗦。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该拿叶小天怎么办才好了。

  “大胆!竟敢欺君罔上,来啊!把他拖出去,午门斩首!”

  这种台词儿若搁在一个君权至高无上的年代,比如除了我圣明天子某某爷,普天之下皆奴才的大清朝,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但大明要处斩一个官员,必须得通过法律程序,皇帝也不能随口杀人。

  但是,皇帝毕竟是皇帝。虽说大明的皇帝相对其它大多数朝代的皇帝来说苦逼了一些,却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对抗不了能蚂蚁咬死象的整个文官集团,单独对付某个官员办法还是一大把的。比如----廷杖。

  只是万历皇帝被叶小天气得头昏眼花,一时没想到这一点。他没想到,候在廊下听墙根的徐伯夷却想到了,徐伯夷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踮着脚尖儿就要进殿,刚到殿门口,旁边却突然闪过一个蓝袍人,一下子把他挡在门外。

  徐伯夷抬头一看,就见三德子微微撇着嘴角。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地道:“皇上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

  徐伯夷陪笑道:“三公公,这罪臣大胆。竟敢如此欺君,我等做奴婢的,哪能看得下去。”

  三德子眉梢微微一扬,道:“怎么?你一个普通的御前行走太监,还想干政不成?”

  徐伯夷好不无奈,这种时候,怎么偏偏碰上一个捻酸吃醋的主儿?徐伯夷现在只想让叶小天死,能直接提醒皇帝当然更好,可三德子这一关明显过不去。人家是从小侍候万历天子的人,他的地位可远不及人家,无奈之下,徐伯夷只好答道:“小的哪敢,只是身为奴婢,不忍心看着主子受辱啊。三公公,此獠目无君上,该杀!皇上也是气坏了,怎么就没想到……打他的板子呢?”

  “嗯?”

  三德子正要教训他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他张大了眼睛,看看徐伯夷,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嗯!不错,还是你小子机灵!”三德子把拂尘一摆,向两边示意了一下,转身便进了乾清宫,两个小太监往门前一横,挡住了徐伯夷的去路。

  “皇上息怒,皇上,您喝口茶顺顺气儿。”

  三德子走进宫中一看,皇上气得面无人色,正像被捞上岸的一条鱼,正徒劳地喘着粗气。三德子赶紧走过去,殷勤地把茶杯凑到万历面前,食指往茶杯中一探,蘸了些茶水,在御案上飞快地写下了“廷杖”两个字。

  “嗯?”

  万历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目光落在“廷杖”两字上,双眼顿时一亮。他赞许地看了三德子一眼,霍然看向叶小天,冷笑道:“朕早知西南诸番狂妄自大,目无君上,可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的猖狂!来人啊,叶小天对朕大不敬,拖出宫去,廷杖二十!”

  “奴婢遵旨!”

  三德子打小侍候万历,一边躬身领旨,一边向万历皇帝偷偷递个眼色,向他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便走到殿门口,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了下去。

  二十记廷杖打下去,可以让人啥事没有,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自己走回家,也可以让人股肉糜烂,抬回家一养就是小半年。如果想要人死,那也容易,施杖刑的锦衣卫都是特意练过的,会用阴劲儿,只要掌刑太监做出暗示,他们几杖下去,就能把人活活打死。

  三德子唤来站殿武士把叶小天拖下去,立即便传监刑太监、施刑锦衣卫宫前候命,徐伯夷原想着自己做掌刑太监,到时候向叶小天亮明身份,看着他又悔又恨的脸色方才快意,不想三德子从中作梗。这掌刑大太监换了主儿。

  可徐伯夷实在不甘心只在事后听到叶小天的死讯,便涎着脸儿对三德子道:“小的入宫晚,还没见过施杖刑呢。公公带小的开开眼界可好?”

  三德子心道:“你入宫晚?咱家七岁就入宫了,也没见过杖刑呢!”

  不过这种怯他自然是不会露给徐伯夷的。廷杖的主意是徐伯夷出的。邀了圣宠的却是他,三德子再瞧徐伯夷也就不那么讨厌了,监刑太监一共八人,其实都是摆设,真正主事的只有掌刑太监,所以他也不担心徐伯夷会再抢了他的风头,便淡淡一笑,道:“你有兴趣。那就一起去瞧瞧吧!”

  徐伯夷大喜,连忙躬身道:“多谢公公提携!”

  三德子瞟了他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教训道:“小白啊,你做事还算勤勉,人也还机灵,只要懂得规矩,咱家自然会提携你。宫里头规矩森严,最讨人嫌的就是不知进退、不懂分寸的人,你明白吗?”

  徐伯夷点头哈腰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施刑地点就在左顺门外。因为那道门就是外廷和内廷的界限,用刑杀人自然不能在内廷,见血害命。这是避讳。寻常百姓还忌讳买、租死过人的房子呢,何况是皇家?其实内外廷的界限是左顺门所在的那道宫墙,那道宫墙不只一个门,出了那道宫墙都算内廷之外,不过其它的门平时是不开的,要出去自然只能走左顺门。

  锦衣卫大汉将军被紧急调来,从站殿将军处接收了叶小天,会齐了一干大小太监,便齐刷刷地向左顺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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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拉着夏莹莹急吼吼地冲进了御史台。御史台的门官见一个新娘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禁吓了一跳,有心上前拦阻。可是再一瞧扯着她闯进衙门的是本衙的监察御史李大人,又不禁站住了脚步。

  李博贤根本没理他。拉着夏莹莹一阵风儿地冲进大门,那门官想了想,吩咐几个衙役守着门口,他也跟了进去。这种奇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哪能没点好奇之心。

  御史台做为朝廷的最高监察机构,三法司之一,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律政机构,不过御史台不像刑部一样直接对外,所以衙门里并没有戒律森严的那种感觉,尤其是二进院落往后,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跟翰林苑差不多。

  众御史平时也不在自己的签押房里待着,除了四处转悠寻找刷声望的题材,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处品茗聊天、吟诗作赋。所谓清流,这个清不仅指他们纠察百官,多为清廉、清明之督察官,同时也代表着他们很清闲。

  此时,二进院落一个花池旁边,就有十几位御史言官正散坐廊下,谈笑说话,李博贤拉着夏莹莹刚一进来,就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夏莹莹那一身红太显眼了,凤冠霞帔,标准的新娘子妆扮,不要说她娇美无俦,就算丑似无盐,如此打扮来到此处,也会吸引所有人目光。

  廊庑下有一张石台,周围梅花状摆着五个石墩,几名御史正坐在廊下聊天,看见李博贤拉着一个娇艳无双的新娘子过来,众御史齐齐站起,讶然看向他们,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李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博贤面沉似水,也不答话,他放开夏莹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抬腿就踏上了石墩,再一迈步就上了石台,站在石台上,向四下讶然围拢过来的御史们振臂高呼道:“诸位同僚,国家养士两百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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